——如果當年沙費內沒有橫插一腳,那麽這就是本應該會有的美好結局。沙微星與他的愛人私奔到桃花源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給自足過著神仙眷侶一般的生活。
白霧再一次湧動,重新化作女人。
這一次她的懷中多了一個嬰兒,依然是還未成型的胚胎。白霧翻騰之間依稀還帶著胎盤,像是白色蠟燭的燭油滴滴往下滲,又乾巴巴地凝固在半空中,化作一條又一條的‘冰柱’,看上去像小孩的血。
這個場面任由誰來看,都覺得極其駭人。不少原住民驚恐地遮擋住眼睛,還有人發出陣陣驚呼之聲。恐怖電影之中,長發女人索命的情節屢見不鮮,先進還加上一個未成形的流血嬰兒,叫人更加毛骨悚然。
嗒嗒——
嗒嗒——
女人抱著嬰兒,邁步向前。
“……放開我,放開我!”沙費內更劇烈地掙扎起來,喉嚨裡發出驚恐地呼哧呼哧喘息之聲。他用力掰著簡雲台的手,卻像是蚍蜉撼大樹一般,無論如何都無法撼動。
忍無可忍看向簡雲台,沙費內怒聲咆哮:“你快放開我!!!”
這個女人會殺死他的,絕對會!
當年的種種……若是換做他承受這些,那麽他一定會不遺余力殺死仇敵。
死,沙費內不怕。
但現在的沙費內還沒有完成自己的目標,他絕對不能夠死!
想到這,沙費內陡然爆發,還不等他出手擊打身邊的少年。
簡雲台卻先一步放開了他。
這一下子就擊空了,沙費內反應不及,踉蹌後撤兩步倒在地上。他幾乎是眼睜睜看著女人逼近,哢哢——哢哢——骨縫摩擦聲不斷響起,女人緩慢地蹲在他的面前,輕柔將手中的染血嬰兒遞到他的面前。
“博士。”在沙費內面露絕望之際,女人卻輕柔地開口,“我原諒你了。”
這一句話就像是天邊突然震響的古鍾,伴隨著悠遠的長鳴,轟然間敲到了沙費內的心上。轟轟!轟轟!沙費內的心幾乎一瞬間炸裂,臉上的血色頓時消失得乾乾淨淨。
若是女人索命,他絕不會有這樣的反應。但是女人說——我原諒你了。
沙費內愣愣張嘴半晌,閉眼時眼中血絲密布。再度睜開眼睛時,他像是突然發癲了一般,指著女人嘶聲吼罵:“你原諒我?你能原諒我什麽?我根本就沒有錯!”
一聲接著一聲,不像是說服女人,更像是想要說服他自己。
罵完以後,他臉上的表情突然凝住。
白霧湧動之時,一隻小小的手握住了他伸出的食指。那是小嬰兒的手,不比白燭流血的森然,這隻手看起來圓墩墩極其可愛,又有嬰兒的咿咿呀呀聲響起。
沙微星當年出生的時候,也是如此,咿咿呀呀得像個小包子。
當時的沙費內才剛剛加入星隕,心中懷著躊躇滿志,圖靈的工程剛突破一道巨大的難關,他又有了一個孩子。
雙喜臨門。
沙費內下意識想要回攥住嬰兒的手,指尖卻鑽過了白霧,攥了個空。
唰唰!白霧陡然間消散,雲霧繚繞之後,是簡雲台微微彎下的殷紅薄唇,張合之間帶著驚奇的笑意:“奇怪,您可真奇怪。明明有機會被承歡膝下,現在卻在這裡空空攥住死嬰的手,您當真不覺得後悔?”
“……我……”
沙費內渾濁的瞳孔中有淚光閃過,再次睜眼時,那抹淚光消失得乾乾淨淨。
他一字一頓說:
“我、絕、不、後、悔。”
“!!!”民眾一片嘩然,不少人已經看出了沙費內眼中的喧囂與震動。偏偏只有沙費內自己看不穿自己,口上依舊偏執倔強。
“這是想見你的第二人。”簡雲台笑著輕聲說道。
嘩啦啦——
書頁翻動聲再一次響起。
這一次白霧凝聚出一個面目陌生的老者,在場所有人都滿臉茫然。
“這人又是誰?”
方才女人出現的時候,眾人好歹還有些頭緒。這位老者他們是當真不認識。
唯獨沙費內神情震恐,蒼老的身形也跟著劇烈抖顫了起來,他喃喃出聲:“老師?”
他的表情讓大家更加好奇。
紛紛看向那位老者。
“我不同意!”老者像是對著某個方位大聲怒吼,“你們怎麽能夠想出這麽歹毒的方案?好不容易才實現了人類永生,這才幾年?你們居然開始籌劃人類清除計劃?!”
“這些方案我們通通都不同意!科學本就是為了造福社會,這根本就是與我們研究所的初衷背道而馳!”
“哈……藥物進行精神控制?義肢進行財閥壟斷?為了減少資源消耗……利用遊戲讓他們自己殺自己,你們還真是物盡其用。我倒要看看,如果沒有我們這群科研學者,你們如何能夠把這些方案都變為現實!”
老者不斷衝著某個方位嘶吼著,也不斷重複著這些話語,一次又一次。
沙費內踉蹌站起身,臉上的神情似哀婉又似恐慌,“老師?”
老者沒有回應,仿佛看不見他。
於是沙費內只能無助地將視線投向一旁的簡雲台。少年指尖輕觸著白玉冊子,偏眸時舌尖卷過殷紅的唇,笑眯眯地開口問:“想和你的老師對話呀?”
“……”沙費內沒有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已經充分暴露出他所有的祈願。
簡雲台歎息一聲,說:“這恐怕不行,你的老師死時太悲痛,扼腕人類未來的命運。他的靈魂已經被困在了失望的深淵中,反反覆複困在最為痛苦的那一刻。”
沙費內神情猶如遭受雷擊。
——死時太過悲痛。
他的老師死時太過悲痛。
“小沙,你是我最得意的門生,你的才華遠遠高於我。”當年老者滿臉驕傲對他說:“能把你教出來,這是我一生最大的榮譽。”
後來,也是這個‘最大的榮譽’粉碎了老者所有的驕傲——研究所上上下下數人,均不同意星隕提出的方案。就在所有人眾志成城擰成一股繩的時候,沙費內卻簽訂了同意書。
於是整個研究所上上下下,全部都變成了棄子,被星隕無情地扼殺。
“老師,我沒有想到,我真的沒有想到。”沙費內踉蹌地跪倒在地,癲狂搖頭時有兩行濁淚淌下,“我以為我只是簽訂同意書,我以為星隕不會殺你們!我真的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絕情,把你們的功績全部扼殺。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切都遲了。”
回應他的依然是老者的憤怒嘶吼聲:“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我倒要看看,如果沒有我們這群科研學者,你們如何能夠把這些方案都變為現實!”
——沙費內將其變成了現實。
一步踏錯,步步踏錯。
他將一個原本美好的人間,一點一點地變成了星隕所掌控的厄難地獄。
如果說女人的靈魂出現,代表著沙費內親手毀掉了未來可能會有的美好。那麽老者靈魂的出現,則是無情提醒著沙費內——看,你親手毀掉了過去存在過的美好。
過去與未來交織。
明明有無數命運分岔路口可以選擇,但他偏偏都選擇了錯誤的那一條路。而後將整個事情帶向了無法扭轉的深淵。
現在,沙費內後悔嗎?
胸腔幾近起伏之後,沙費內從口袋中掏出哮喘藥,狠狠咬碎了吞入腹中。簡雲台一直在旁邊笑眯眯看著,並未阻攔。
原住民們卻像是瘋了一般。
人們不可置信地凝視著沙費內,眼中有憤恨、難以理解,以及震驚。
“人類永生不是你的功績,你竟然搶佔了你自己老師的功績?!”
“義肢、藥物、圖靈測試……這些都有你的手筆。居然是你毀了這個世界……”
“枉我以前那麽崇拜你,原來我在崇拜著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即便你不是始作俑者,你也是這一切的幫凶,你難辭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