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微微偏眸低聲呼喚他背上的少年時， 眼底才會流露出幾分屬於人類的溫情。

　　而他背上的那個少年卻自始至終都未曾回應， 仿佛已經陷入了深眠中。

　　可小福卻知道， 少年並不是在睡覺。墨黑色的軍用衣裳將少年蓋得嚴嚴實實， 勉勉強強地用來抵禦夜色的冰寒。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無法看清少年的面龐， 只能看清他垂下來的那隻素白手掌。

　　指節纖細好看，指尖還在淌血。

　　自人類永生後簽署不再孕育新生命保證書， 世界上就沒有了小孩。

　　小福算是一個罕見的例外， 當年圖靈反叛星隕管理層，他的父母就私奔至無人區，而後產下了他。除了父母以外，圖靈和簡雲台是他長到這麽大以來，見到的唯二生人。

　　因此他頗為新奇， 一直繞在後方， 試圖掀開外套看看少年的臉。

　　“你叫什麽名字呀？”小福好奇問。

　　圖靈：“……”

　　小福再次問：“那他呢，他叫什麽名字？”

　　圖靈：“……”

　　向前走了幾步， 圖靈蹙眉問：“還有多遠？”

　　小福興奮說：“到了到了！我家就在前面幾百米！我媽說今天要燒野雞吃， 你們有口福啦！”

　　向前走了大約五百米，溫馨窄小的木屋印入眼簾。這座木屋地處位置極其隱蔽，若不是有人引路， 很難發現它的存在。

　　四面環山又環林，木屋外蜿蜒纏繞著許多藤蔓，將其裹得嚴嚴實實。隻從鮮花的縫隙中露出一個窄小的木門。

　　還未走近，就聞到煙火氣息。

　　“媽！”小福步子也變快起來，輕車熟路地繞過花園小徑。屋子裡也傳來女人罵罵咧咧的應聲，像是在抄家夥：“你還知道你有媽，又跑到哪裡去野了？都說了天黑之前必須回來，我今天非打不死你——”

　　接著就是男人好笑的勸阻聲：“算了算了，至少別用棍子打啊，用藤條吧。”

　　小福面色一變，本急著想進去吃燒雞，這下子還吃什麽燒雞，都要吃藤條了。

　　面前的門‘砰’的一聲被踹開，木門上的花都被這股大力震掉了幾朵。小福嚇得渾身一震，拔腿就往後跑，躲到了圖靈身後。

　　“你給我過來！死不長記性——”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然後是死一般的緘默。

　　過了幾秒鍾，屋內再一次傳來腳步聲。緊接著就是‘嘩啦啦’碗碎裂的聲音，男人手上端著的碗摔落在地，撒了一地的雞湯。

　　“？？？”

　　小福愣了一下，小心翼翼伸出頭往外看，就看見自家媽媽一臉震愕，呆立幾秒鍾以後竟然開始驚懼顫抖。

　　爸爸的臉色同樣是油漆刷牆一般慘白，下意識把媽媽摟到身後。

　　兩人目光驚人的一致，均瞳孔微震地盯著圖靈。咕咚——男人下意識吞咽口水，嗓音乾啞說：“小福，你先去外面玩會兒。”

　　“……？”小福：“我才剛到家……”

　　男人厲聲呵斥：“快去！”

　　小福嚇了一跳，調轉身形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還回頭看，他沒有跑太遠，隻茫然又好奇地躲在一塊巨石之後。

　　發生什麽了？

　　他爸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呵斥過他，也從來沒有露出如此恐懼的神情。

　　那兩個人到底是誰？

　　在小福心神不寧之時，木屋前這對夫妻同樣面色震恐。倆人幾乎下意識抄起了家夥什兒，眼神裡滿是嚴陣以待。

　　躲了這麽多年，甚至躲在這麽隱蔽的位置……沒想到還是被找到了。

　　“圖靈……你是圖靈！”女人顫抖道。

　　男人聲音變得更加乾啞，滿臉苦澀說：“我知道我們逃不了，但請你能放過孩子，孩子是無辜的。”

　　兩人心知自己反抗不過，現在隻想求饒，求面前人能夠放小福一條生路。

　　“……”死寂。

　　就在兩人即將承受不住這份恐慌感之時，圖靈緩緩抬起紅彤彤的眸，澀聲開口問：“你們這裡有醫用資源嗎？”

　　“啊……啊？”

　　夫妻倆眨了眨眼，都懵了。

　　方才突然見到圖靈，堪比天際處降下一道驚雷。直到現在他們才緩過神來，發現圖靈的肩頭滿是猩紅血跡，還背著一個人。

　　他似乎很珍視背上的人，單憑動作都能看出他的小心翼翼。沙沙——遠處的冷風吹拂而來，帶起了那件黑色衣裳。

　　少年的臉龐猛然間暴露出來。

　　像是一個精致的瓷器般，纖長的羽睫微微低垂，月色傾撒下來，在他的眼瞼處留下兩個霧蒙蒙的綺麗影子。他的皮膚很白，特別是在黑色衣裳的對比之下，更顯蒼白，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會羽化成蝶一般。

　　夫妻倆隻感覺眼前的場景驚奇又怪異，眼睛直直地盯著那少年。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圖靈再一次出聲：“有麽？”

　　這一次的嗓音都有些發緊，像是很急切一般，語氣中還帶著點懇求意味。

　　“有，有！”即便不清楚怎麽回事，女人還是熱心說：“要不……你們先進來吧？”

　　※※※

　　深夜，妻子出去給菜地罩上防寒布，丈夫則是在小花園裡翻新泥土。只有小福悄悄摸摸跑到木屋側面，踮起兩顆石子甩手砸向打開的窗戶，砰——

　　第一顆石子砸中了屋內的木桌。第二顆石子則是被圖靈截在了手中，還不等他從地上拿起第三顆石子，圖靈已經走到窗邊。

　　“滾出我的家！”小福憤怒吼道：“原來就是你害得我爸媽東躲西藏！我不歡迎你，快點滾出這裡，你是個大壞蛋！”

　　圖靈抿唇，垂眸時臉色隱隱發白。

　　更裡面傳來懶散的詢問聲：“誰啊？”

　　圖靈偏頭答：“小孩。”

　　“這個世界居然還有小孩？”裡面的人新奇地笑了一聲，聲音變得越來越近。

　　小福好奇地往後看。

　　很快窗口上趴過來一個面容精致的少年，笑起來殷紅的薄唇彎出好看的弧度，那少年衝他招手，“你過來。”

　　小福從小到大都沒見過這麽漂亮的人，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紅著臉走近了。

　　“乾、幹嘛！”

　　簡雲台眯眼笑，問：“你剛剛是不是用石子砸我旁邊這個哥哥了？”

　　小福立即將雙手往後一背，反應過來後又漲紅臉說：“是我砸的，怎麽了！”

　　簡雲台還是笑眯眯，單手托著下顎說：“哥哥是個小哭包，你砸他，他待會要哭的。他要是哭了，最後還是我來安慰。所以能不能行行好，放下你手裡的小石頭吧。”

　　“……”

　　小福扔掉石子，滿臉狐疑地看了看窗口邊上的兩人。

　　圖靈臉色漠然，眼神微垂著不說話，看起來絕對不是要哭的模樣。反倒是簡雲台眼尾薄紅，像是哭完後的小乖乖兔子。

　　小福做了個鬼臉，“是你自己喜歡哭吧，還賴到別人頭上……羞羞羞！”

　　簡雲台不跟小孩計較，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福回答完，簡雲台又笑著說：“小福是吧，這不是挺乖的嘛，剛剛好凶啊。”

　　被漂亮哥哥誇了耶！小福害羞時還滿臉硬氣：“凶也是對大壞蛋凶。”

　　簡雲台遂問：“那我是大壞蛋嗎？”

　　小福搖頭：“你不是。”

　　簡雲台又指了指圖靈，“他是嗎？”

　　小福點頭：“他是！”

　　簡雲台便笑了，眼角彎彎說：“我和大壞蛋在一起，那我就是小壞蛋。你和小壞蛋在一起，那你就是小小壞蛋。”

　　小福震驚：“還能這麽算？”

　　簡雲台：“怎麽不能？”

　　小福遲疑說：“那……那我們還是都不要當壞蛋了。當個好人，不好嗎？”

　　這小孩都快被簡雲台忽悠瘸了，又逗了他一會兒後，最後小福笑得和雞打鳴一樣，咯咯咯不停，也不拿鼻孔看圖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