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維希坐在一片黑暗裡，重新戴上了無框眼鏡，就好像為自己重新戴上了一張面具，面具下是他練習多年的笑容。

　　安靜，溫和，卻笑不達眼底。

　　他還在回想著和老板的對話，直至他的房門被敲響，外面傳來了喧鬧的嬉笑與腳步聲。有人回來了，不，是阿諾回來了。

　　阿諾和貝奧武夫以及亞當幾人，在涅柔斯港玩得很開心，他們不僅品嘗了涅柔斯口感更為辛辣的紅粉佳人，還一起稀裡糊塗地參加了一場彩車遊行。這是往生月的亡靈節余韻，所有參與遊行的人臉上都畫著濃重的彩妝，裝點著各式各樣的鮮花大口喝酒，引吭高歌，他們與死神共舞，與亡靈狂歡，充分詮釋著黑暗神曾說過的“死亡一點也不可怕”。

　　遊行一直持續到了深夜，天空都被照亮，遊行上各式新奇有趣的魔法道具、煉金術產品也是不勝枚數，阿諾買了好多。但他如今最迫不及待想給自己的魔族小夥伴展示的只有一個。

　　在路德維希打開門後，就看到銀發的精靈正充滿期待地仰頭看著他。

　　他說：“路—德，快—拍—拍—我。”

　　路德維希微微一愣，拍拍你？拍哪兒？

　　然後，阿諾就主動往前又湊了湊自己的白毛腦袋，就好像一只和兩腳獸拱頭的小貓，他全身上下都好像在說，快拍呀。

　　路德維希哭笑不得，卻終於忘了剛剛還在深沉什麽，隻跟著阿諾的氣氛，拍了拍他的腦袋。

　　又軟又順滑。

　　然後，阿諾的腦袋就亮了，一捧又一捧的小花開始不住地往外盛開，就好像在說，快來和我們一起想開啊。

　　嗯，是個挺普通的諧音梗。

　　可無論阿諾做什麽，路德維希都覺得他超有趣的。



第70章 一片吐司：

　　三百多年前，康諾特大區，卡羅爾城近郊。

　　蒼涼的大地之上，放眼望去，滿是瘡痍。一場鐵鏽味十足的酸雨，剛剛才伴隨著飛沙走石的颶風，刮過龜裂的大地，成為了壓倒道路兩旁黃石岩片最後的稻草。它們抵過了歲月無情地侵蝕，捱過了火山噴發的岩漿，卻最終碎裂在了一場寂寂無名的夜雨中。

　　年幼的路德維希，就是在它們滾落而下的聲音裡緩緩睜開了紫色的眼眸。他抬手，摸向自己前不久才被開膛破肚的腹部，強大的自愈力，在經過一晚上的艱苦掙扎後，已愈合了大半。

　　他竟然還活著。

　　他果然還活著。

　　路德維希躺在原地，仰頭望著卡羅爾城外常年昏惑迷黃的天空，發現了自己活下去的真正原因——在一棵肆意生長的巨型仙人掌旁，它的陰影恰到好處地遮住了少年不算高大的身子，為路德維希擋去了大半風雨。

　　而路德維希的手上，至今還死死的攥著一個在他昏死過去後，試圖吃了他的血肉好活下去的巨蜥。不過，它現在已經是他的養分了。

　　路德維希咂摸了一下口中的滋味，血都幹了，而且說實話，口味不算太好，魔域的大多魔獸為了躲避被吃掉的命運，一般都會朝著怎麽難吃怎麽來的方向進化。可路德維希的心情還是很好，他終是沒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就知道，他命不該絕，他通過了“治療師”的考驗。

　　當初一起報名的差不多有二三百魔，卻只有路德維希活到了最後，他真的從執掌卡羅爾城的沙克斯老爺手中，偷到了一片布裡歐修。

　　雖然為了這個說白了就是一片吐司的玩意，他差點被生生炸穿半個腹部，命喪昨晚。但他還是覺得他吃到了全世界最好吃的麵包。

　　黃金酥脆的外皮，蓬松柔軟的內裡，一口咬下去，滿是甜蜜。那是路德維希長這麽大，除了黑暗教會分派的救濟食品外，第一次吃到的正常麵包，或者說是正常食物。他可太滿足了，甚至有過短暫的一瞬，他想著“哪怕就這樣死去也值了”。

　　當然，他既然命大沒有死去，那該死的就是其他人了。

　　路德維希抬手，胡亂的狠擦了幾下嘴角，那裡的血跡已經混著黃沙都乾痂了。

　　但路德維希還是想盡辦法的收拾乾淨了自己——至少他覺得他現在已經是前所未有的體面，然後便爬起來，提溜著那半個還可以當一頓午餐的魔炎巨蜥，前往了與“治療師”約定的見面地點。

　　治療師是一個亡靈大法師的代號，在卡羅爾城的黑市鼎鼎有名，人人都想結交他，但人人又都懼怕他。

　　因為他手段殘忍，心性冷酷，翻臉比翻書還快。

　　不能說每一個亡靈法師都是瘋子，只是路德維希認識的就沒一個正常的，尤其是治療師。

　　可就是這麽一個人，當他來卡羅爾近郊招兵買馬的消息傳出來後，還是激起了無數人的爭相報名。

　　因為如果說魔域是法爾瑞斯的法外之地，那以“民風彪悍、狠魔遍地”聞名的卡羅爾城，無疑就是法外之地的法外之地。城內已是人間地獄，城外還不如地獄。

　　在這裡魔與魔獸的區別都不是很大，而凡是能喘氣的生物，心裡都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活下去。

　　活著走進卡羅爾城。

　　是的，哪怕是那麽糟糕的卡羅爾城，對於城外的魔來說，已經是天堂一樣的存在。在卡羅爾常年飽受風暴肆虐的城外，不是面黃肌瘦的老年魔，就是因意外失去魔力而如行屍走肉的“殘疾”魔，再不然就是比他們狀態還糟、形如枯槁的魔族幼崽。

　　路德維希便是其中之一，他給治療師賣命，治療師給他進城活下去的機會。哪怕對方真的是一個以折磨人為樂的神經病，他也不在乎了，他不僅想活下去，還想活得最好。

　　在卡羅爾城立足，是每一個強者顯露頭角的第一步。

　　也是路德維希的。

　　***

　　三百年後，明特爾大區，人族貝勒伊帝國。

　　路德維希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貝勒伊氣派的王宮之中，找到了那個已經被國王奉為上賓的治療師。對方如今正躺在奢靡的套間之中，哼著荒腔走板的曲調，閑適地給自己……的骨頭刷油。

　　是的，骨頭。

　　在魔域的時候，從沒有人見過惡貫滿盈的“治療師”外貌，因為這家夥根本就沒有外貌，他就是一具實實在在的骷髏架子，森森白骨，毫無血肉，比大多數把自己做成巫妖屍體的亡靈法師還要誇張。一張空洞的臉骨下，是只能看到金幣和秘銀的眼洞。

　　不是所有的亡靈法師都是巫妖，但很顯然的，巫妖狀態是所有亡靈法師的夢中情身。

　　但治療師是個例外。

　　這變態不知道為什麽，死活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巫妖，他覺得他這種骨感派，和那些肉感派天差地別。據說，他曾經差點成了巫妖族的至尊巫妖，但就是因為希望把所有巫妖都變回骨頭的喪病想法，以及不知道又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而最終反被巫妖族全大陸通緝。

　　巫妖族是魔域和亡靈族兩邊一股十分重要的力量，但凡是個稍微強大一點的巫妖，都會得到七十二魔神家族的遊說拉攏，畢竟他們能召喚骷髏大軍，而骷髏兵是眾所周知最物美價廉又耐摔耐操的軍事力量。

　　得罪了人族、海族、龍族，治療師還能往亡靈族或者魔域跑，可得罪了巫妖族……

　　他就只能龜縮在卡羅爾那種窮地方了。

　　不過，即便是那麽落魄了，治療師也依舊在攪風攪雨，時時作死，如今總算是過上了他夢寐以求、醉生夢死的生活。他格外愛惜的，用大羽毛輕撫著自己一身仿佛白得能發光的瑩骨，不能更滿意地在鏡子前照了又照。

　　哦，看看他這大於寬度的長骨，不規則的椎骨，以及他個人最滿意、也是長得最好看的肩胛骨，一看就是一塊好骨頭。

　　然後，毫不意外地，他被路德維希從背後乾淨利落地捅了一刀。

　　手起刀落，一點沒有猶豫，朝著最硬的骨頭就砍了下去，都能聽到刀尖嵌入骨頭的聲音。可惜，這個穿著絲綢袍子的骷髏，卻一點倒下的意思都沒有。

　　他只是先一聲尖叫，習慣性地說了句“英雄饒命”，然後在發現是路德維希後，就開始碎碎念地抱怨：“都說養兒防老，我卻是上了個邪當。你知道你這一刀下去，我得花多少魔晶才能補回來嗎？哦，我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