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那邊有人。”瘋酒神拿眼神示意了一下另一邊,“我隔著紗布都看見了。”
安菲和海倫瑟都看向海灘的另一邊。輕盈靈動的白色小建築裡,兩位女士在顯眼處對坐, 似乎在邊喝果汁邊聊天。其中一位穿著火紅的長裙,另一位則披著莊重的皮毛鬥篷, 雪白的長發高高挽起。
“是我的兩位鄰居,美杜莎和雪國的女王卡涅。”海倫瑟陰陽怪氣道, “我就說, 你那個黑市上的眼睛太多。”
瘋酒神:“不如說是你上躥下跳得太明顯了。”
酒神與海王兩個似乎有打起來的傾向, 安菲選擇性將其忽略。
“海倫瑟還真是深藏不露啊……”美杜莎夫人若有所思。
“也許他只是單純的老毛病犯了。”對面的卡涅平淡說。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美杜莎輕笑。
卡涅:“最近有沒有覺得, 好像力量和規則裡都少了點什麽?”
“當然, 連一座迷霧之都都能瞬間湮滅,恐怕缺少的那些再也回不來了。”
“可是我還有一種感覺。”卡涅沉吟了一會兒,“力量的運轉,好像比以前……容易了。明知缺少了什麽,可是又好像有些東西——輕盈了很多。”
“原來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也許這和那座天平有關。報喪人一個不留地殺光了玻璃室,據說有不少他們的研究資料流出來。上面說,天平是這世間最高的權柄,也象征著終極的秩序。前不久它從徹底失衡的狀態好轉了一些,如果真的會有兩端徹底平衡的時候,那我們的世界——”
“世界還能怎樣呢?”卡涅說,“天平又怎樣才會平衡?”
“噓,他在看著我們。”
兩人俱看向安菲的方向。太遠了,看不清他的面孔與神色。
於是遙遙朝他舉了一下杯。
“咦……”美杜莎夫人忽然輕出了一聲,一隻美麗的火焰色蝴蝶不知道從哪裡出現,在她身畔環繞一會兒後,停在了她的高腳杯沿,仿佛特意前來點綴。
卡涅也微微笑了起來,落在她杯子上的是一隻冰藍閃蝶。
再看過去時,那人已經轉身了。在濃烈的天與海之間,雪白的身影,像一幅安寧的舊畫。
“這就是你們之間表達感情的方式嗎?”安菲回過身,凝視著已經扭打起來的海王與酒神閣下。
“喝多了,有些手癢罷了。”瘋酒神叼回他的狗尾巴草。
“這是在委婉地告知那兩位女士,這裡並不歡迎她們。”海倫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扣。
“表演得有些過了。”安菲學會了一句新話。
“哼哼,她們要來也只能在邊緣喝杯果汁罷了,我的主來到這,可是什麽地方都可以去。”
說著,海面產生奇異的變化,波浪湧起,一道海水鏈接成的路徑若隱若現地浮現在海面,它通往的地方是汪洋大海的深處。
安菲走了上去。
走在上面,像是走在大海的脊背之上。
走過了珊瑚繽紛的淺海,逐漸深入幽深的海域。
這裡什麽都有,魚群和扇貝們過著安寧的生活。但是正如“沉帆海洋”的名字,海面上沒有任何一艘船。
“這就是你的規則嗎?”安菲似乎頗感興趣。
“是的是的。”海倫瑟說,“船會打擾我的朋友們的生活,它們不喜歡。”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腳下的海水驀地變深了,仔細看,卻是一頭山嶽一樣巨大的鯨魚從水下緩慢地遊過。它動作悠閑緩慢,路過他們的時候,似乎發出一聲人類聽不見的悠長鯨鳴。
安菲帶些著迷地看著它,然後說:“我很喜歡你的這些朋友。”
“我親愛的主,如果你能把後面幾個字去掉那就更好了……”海倫瑟小聲嘀咕。然後恢復正常的語調,樂觀道:“是的是的,我也非常喜歡它們呢。”
“——雖然沒有船,但我的朋友們會很樂意載我們一程,海中央有一座風暴島,海底有我非常喜歡的沉船墳墓和海底宮殿,怎麽樣,我的主,你想先去哪裡?”
安菲的目光卻隨著巨鯨遊弋的身影,看向遠方。他目光悵惘,似乎想起往事。
“我離開故鄉的時候,也曾經途經一片美麗的海域。”他說。
“也是一頭鯨魚載著我們渡過了那片海。它很美,背上的花紋像星空一樣。”
“哼哼,什麽叫‘我們’……”海王閣下抓住了某個或許只有他在意的關鍵詞。
然後再恢復正常的語調:“那一定是很美妙的經歷,我的主。”
“是啊。”安菲微笑,但笑意隨即緩緩淡去。
“它送我到達了對岸,然後告訴我,當我想踏上歸途的時候,它很期待能再送我回去。我說,我也等著那一天。”安菲說,“但是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聽到這個故事的兩個人俱是沉默。
最後,瘋酒神說:“那是多久前的事了?”
安菲:“……太久了。”
“嗯……那個……”海倫瑟忽然出聲。
安菲看向他。
海倫瑟:“我想……我……”
瘋酒神:“你怎麽忽然吞吞吐吐。”
海倫瑟:“呃……我是說,我想,也許我認識它。”
安菲和瘋酒神兩個人都露出微微驚訝的神情。
“不是吧?你活這麽久?”瘋酒神說。
“不,我只是在永夜裡偶然認識……也許根本不是主提到的那個鯨魚——它可不是什麽鯨魚,是個恐怖的大的沒邊的怪獸,當然也沒有什麽星空一樣美麗的花紋,但是……”海倫瑟猶疑說,“但是它告訴我,它一直在等一個人。”
“……它在哪裡?”
離開平靜美麗的海域,他們已深入永夜的最深處。
“甚至可以說,除了我沒人知道它。它從來不和外面的人打交道,當然外面的人見了它也只會想逃跑。”
“當然,它一定來自很古老的時候……”
——昏黃濁重的天空下,狂風暴雨與驚濤駭浪永不止息,混沌的海水如同末日的呼喚。
周圍已經看不見任何正常的世界了,到處是破碎和畸形的遺跡。這亦是一種驚人的美,縱然隻與毀滅有關。
海倫瑟在尖銳的石灘上摸索,最後扒拉出一枚白慘慘的海螺,他吹響了它。
低沉的嗚叫混入猙獰的海風中。放下海螺,海倫瑟對海面大聲喊道:“利維——老兄——你還在嗎?我帶了一個人見你——”
安菲輕聲道:“它叫利維嗎?”
“那倒不是,一百多個紀元之前這裡還有點原住民,他們尊稱它利維坦——也許是傳說裡的什麽古神的名字吧。”
忽然,海面變得更為漆黑了——狂風暴雨驚濤駭浪都在那一刹那徹底停住。
在這驀然降臨的死寂裡,昏黃的天空忽然被漆黑的幕布自下而上覆蓋。
……並不。
那是一個龐然巨物從海中浮現,那就像整個海面都被陸地取代一般——當它再度上升,整個天空都被籠罩,視野裡只有它。
猙獰的體表如同最為複雜陡峻的山脈,一個超出人類認知的……怪物。
卻有一滴眼淚從安菲眼角滑落下來。
“……是你嗎?”他問。
它緩緩地壓下來——當這樣的,一整片大陸般形貌猙獰的龐然大物向岸邊壓來,任何一個人在下意識裡只會有轉身逃跑的念頭,因為再下一刻一切都會被碾碎。
但它在即將碾碎他們的那一秒停住了——那距離正好讓安菲伸手可以碰到它的皮膚。
粗糲如礁石。
直到這個時候,站在它面前的人才終於能分辨出,這確實就是它的頭顱,在兩邊,還有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