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我醒著。”
“聽我說,小鬱!”軀殼已經太過虛弱,安菲在說話的間隙艱難地呼吸著,“你只是被它們……汙染了。你要摒棄它們的影響。聽我說——不要再和它們有接觸。”
看著安菲的面孔,鬱飛塵原本因帶笑而微彎的雙眼緩緩消失了弧度,眼簾微微向下闔起,陰影掩蓋了殷紅的血色,一個看起來黯然的表情——如果世上真有人相信他也會有真實的情感的話。
“你是說……我覺得痛苦,”鬱飛塵一字一句緩緩說,“是受到了他們的影響?”
尾音消失在死寂的虛空裡,像一聲歷經萬古終於發出的歎息。
唯一的光芒也消失了,陰影彌漫開來,濃墨霎時間席卷整個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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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之都,永恆祭壇。
眾人無一不注視著最中央的鎖鏈天平。
距離永晝主神和祂的那位……那位騎士——姑且這麽稱呼——進入鎖鏈天平內部的領域,已經過去了不短的時間。
不難想到,主神進入其中,大概是要去尋找駕馭“裁決”權柄的方法,但直至現在,這座鎖鏈天平的氣息依舊陰森可怖,感受不到絲毫永晝主神特有的那種聖潔、光明和溫暖的氣質。
甚至恰恰相反,其內部有不祥的變化正在浮現,沒來由地讓人心生恐懼,想逃離此處。而這種該死的感覺細品居然並不陌生,他們已經見識過幾次了,從那個名叫鬱飛塵的人身上。
他們的本源在顫抖,毫無疑問它們此刻比他們自己更加害怕。
……因為那就是祂。一切力量的主。
萬物背後永恆沉睡的君王,似乎再一次睜開了祂的眼睛。
只是,這不是什麽平靜的注視或觀察,而是醞釀著極為恐怖的風暴!
祭壇下的隱蔽處,一個穿著黑色西裝,戴眼鏡,面容嚴謹的青年從懷中掏出一枚精巧的球狀儀器,那東西由輝冰石打造而成,內裡湧動著各色光彩,而在它的核心處,一團濃黑無序的光芒正在蔓延生長,其結構和擴張的方式難以言表,僅僅是看進眼裡就會被震懾。
人群中零零散散分布著不少與他模樣氣質相仿,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人。此刻,所有這些人都做出同樣的動作,拿出自己的那枚輝冰石儀器,眼珠一動不動觀察著它的內部。
在他們彼此鏈接的精神的海洋裡,平直機械的敘述聲響起。
“【暴君】本源正在蘇醒……【暴君】本源正在蘇醒……重複……”
天幕是一片漆黑。
——安菲察覺得到虛空中的變化。
力量的蔓延飽含惡意,危險的直覺愈發強烈。事情居然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
鬱飛塵說他醒著,他明白。那不可能。
“我說過了,不要再接觸這裡的力量!”安菲說,“如果不是被影響,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安菲的心臟處是一個灰敗的空洞。能支撐這具身體的除了殘存的意志已經別無他物。每說出一句話,他身上的生機就要流逝一分。
生命是一支明滅中搖搖欲墜的蠟燭。過往鬱飛塵總是想為它隔絕風的流動,讓那點光芒存留得更久。現在他發覺自己竟饒有興趣欣賞著火焰在掙扎中忽明忽滅,劇烈消耗著僅存的養料,釋放出最後的光明。
而他比此前任何一時、任何一刻都清楚地明白——這就是那位自稱為安菲的神明,為自己步步鋪墊,長久籌謀,精心布設的死亡之路。
而所謂“安菲”,只是光芒在他面前折射而成的幻影。
神說,你可以用第一次相遇的名字來稱呼我。
於是,每個人心中都有獨獨被自己定義的神明。
神無所不能。
神知道,你期望看到祂是何種模樣。
於是那個人來到你面前了,那是真的,只是不是全部。
“告訴我,”鬱飛塵說,“你為什麽會這樣覺得?”
“因為我明白,所以你不會明白,難道你還不懂嗎?”那個人抬起仿佛終年被霧氣浸染的綠色眼睛,反問著他,目光淒切。“你是力量化身,你是完美的造物,是未來的神明。你不會痛苦!你不會仇恨!因為那種東西本就不存在於你的靈魂之中!”
“我是力量化身。”鬱飛塵淡淡重複了他的回答,“所有人都知道力量就是混亂,你讓一個力量的化身去接管你的世界?”
“一路上,你已經證明了你能做到,不是嗎?沒有什麽‘你的’‘我的’。我們同為這世界的一部分。”那個人神色認真,回答說。“所以,只要你想,你就能夠摒棄它們施加在你身上的仇恨,小鬱。那本就是不屬於你的東西,你終其一生都不會被它支配。”
安菲伸出手,想要觸碰到鬱飛塵的實體,卻發現鬱飛塵的神情並沒因為他方才的話產生哪怕一絲一毫的改變。甚至,話語中冰冷的嘲諷之意撲面而來。
“我不會恨?”鬱飛塵說,“那我應該也不會愛了。主神冕下,你就放心讓我去統治你心愛的子民?”
鬱飛塵往前走了一步。與此同時,那巨大的黑影在安菲的頭頂下壓一寸。
他們相距僅有咫尺之遙。
鬱飛塵的聲音幽深晦暗。
——“這樣說,你是在騙我,還是在騙自己?”
安菲想後退一步,可他已退無可退。直視著鬱飛塵的眼睛,他輕輕喘了口氣,在原地站定。
於是鬱飛塵知道,神明在重新審視著一切——因為事物竟然偏離了既定的軌道。
安菲的氣質改變了。
你能看清他身上一切變化,你就那樣看著他生生壓下令人驚心的虛弱,喚起冷靜的意志,意志重新統治了搖搖欲墜的軀殼,使他看起來尚有余裕應對劇烈的變動。
祂身上緩緩褪去了少年時的驕矜,也消失了一貫以來的安靜和溫柔。
也許是因為對於現在的鬱飛塵,這一切都失去了作用。
鬱飛塵就那樣看著那些屬於“安菲”的特質消散在虛空中。在他面前出現的,是一位冷漠的君主。
他應該覺得痛苦。但他笑了出來。
“不裝了。冕下。”他說。
霧氣散去,琉璃般的綠瞳清晰映出鬱飛塵的倒影。神明的眼睛如此美麗,可只有最熟悉祂的人知道,深藏在其下的,是永不見底的冰封汪洋。
這才是真實的神明,萬物背後獨斷專行的暴君。
並不殘酷恣睢,也不橫征暴斂,但祂要一切都要在自己掌控之中。
祂可以做任何事,可以放下神明的高貴與威嚴,去流露昔日的天真,表達幽微脆弱的感情。這一切只為了做到一件事:祂宏偉的計劃之下,所有事情都會按照既定的軌道發生。
譬如,神明自己將為淨化“裁決”的權柄而死去。
譬如,祂選定的繼承人會心甘情願接過神明的整個國度,完成祂未完成的心願。
祂確信一切都會順理成章發生。因為祂那位本不打算信仰任何人的信徒——將永遠葆有對自己的忠誠。
你對此早有預感。但你還是按照他的期望,跟隨他的指引,踏上這條不能回頭的道路。當祂走下高台,上演一場精心設計的戲劇。你也心照不宣參與其中。
因為你以為祂至少對你尚存一絲憐憫,不至於將你置於世上最深的痛苦當中。
可祂沒有。
祂憐憫世人唯獨不憐憫你,你終於明白這一點。
所謂痛苦和仇恨,又何須經由他人的體驗才能感受?
痛苦的種子早已生根發芽,在你望向神明的第一眼中。
第284章 終·長夜
“021號, 你的思維活動格外活躍,你在想什麽?”
“其實沒什麽——我是在想……唔,我們值得紀念的先驅者, 聖山的學者們曾經留下一些箴言, 其中一句是‘在一切尚未發生之時, 結局已經寫好’,是否指的就是現在的境況呢?”
“021號, 這種表達實在有失科學和精確。我們學習的是聖山駕馭世界的方法,而不是他們愚昧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