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重溫這一痛苦的引子,鬱飛塵的精神理應更為瘋狂,力量的結構理應更為渙散——
這就是玻璃室為他準備的最後一根稻草。
每一點煙塵都附著在他的一部分力量上。從那裡傳來一種吸力,似乎能控制這部分力量——這是意志能做到的事。
漆黑的世界上空亮起一盞蒼白的火,第二盞,第三盞……
最後,天空上是這些幽靈般的燈盞鏈接而成的天羅地網。它們有的來自迷霧之都,更多的則來自永夜,每一盞燈都是一個意志,它們緊緊相連。
“最高序列的力量不應被某一個意志所統治,即使它自封為神明。那不公平。苦難中的人們啊,你們真的甘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所謂的神明手中?”
“可是,單個人類的意志又太過孱弱。”
“幸好還有我們。我們所有人的意志彼此獨立又可合為一體,我們用最精密的結構組成意志的海洋,唯有這樣才能夠將它掌控。”
“我們強大、理智、客觀而公平。唯有我們代表著人類整體的意志,足以駕馭暴君。”
“新的紀元,將由人創生——”
蒼白火焰以奇異的韻律共振著,每一個瓜分了一塊鬱飛塵的本源,在痛苦的聲音裡,它們的意志伸出無數蟹爪般的觸手,嘗試將其控制,將其馴化——
意志掌控力量,向來如此,不是嗎?
鬱飛塵冷眼看著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他隻覺得可笑。他的痛苦並不是由這些東西——他人的碎片所激發,而是完全來源於那位神明。可惜玻璃室覺得是這樣,而神明自己也覺得如此。
他又覺得可笑的應該是自己才對。
來自玻璃室的意志試圖掌控自己的本源力量為自己所用,而那位神明所做的,不也是如此?
只是祂的方式更加溫和隱蔽,借口更加冠冕堂皇,立場更為神聖而已。
可是這一切,和他有什麽關系?
虛空中的那些力量已然分崩離析,可是神明四肢和脖頸上的鎖鏈卻愈加冰冷,纏繞得也愈發緊。
鬱飛塵的目光,亦只有一片瘋狂過後的深深冰冷。
力量和意志存在於兩種不同的維度。所以,鬼牌一說,這是他無法左右,無法毀滅之物。
真是如此嗎?
所謂意志,究竟又是什麽?
他曾經有過一座堡壘。
在那座堡壘裡,精密的零件按照明確可知的規則組成整體,完成它們被製造之初就已注定的使命。運轉時,齒輪咬合,機械傳動,發出金屬碰撞的噪音。
他們說,意志統治著力量。在意志的支配下,力量按照已定的法則運行。所有人、所有物、世間的一切,都是這一運轉過程中誕生的幻象,那稍縱即逝的無意義的噪聲。
是這樣。
但是,當力量的一切結構都消解,一切屬性都熄滅……彼此之間的組合再無任何值得一提的意義,意志又能怎樣存在?它又能怎樣去統治力量的運轉?
永恆存在的兩方,誰先於誰,誰又高於誰?
——不知道。
那就讓它們自己來告訴你。
你知道,你並非不能做到這一點。
無盡幽遠的黑色煙霾盤旋著收攏,回歸鬱飛塵的身體。而他抬起右手,看著自己的掌心,用陌生的、打量的眼神。
這具身體,和自己所能操縱的那些力量,又有什麽本質的區別?
沒有區別。
一塊漆黑的斷肢落在他的掌心,沒有聲音。那是迷霧之都的一個碎片。
五指輕攏。
它在他手中無聲破碎。
先是分成幾片,然後化為塵埃。
這卻還不是終點。
其實鬱飛塵沒有動。他只是看著碎片在掌中消解。
無聲地,那碎片裡,力量的一切結構都在碾滅。
記憶化為空白,聲音歸於岑寂,生命成為虛無。
它們變成了一團隨意堆放在一起的原材料。裡面的力量有許多種,不同的性質,不同的顏色。駁雜的色彩不分彼此地混合後,像極了死氣沉沉的灰色。它死了。任人取用,隨意塑造。
鎖鏈天平上,許多枚猙獰的人眼黯然落下,紛紛化為屍體。
可是,死亡就是終點麽?
這個念頭出現在鬱飛塵心中的一霎,本源世界裡,其它所有力量結構都劇烈顫動起來!
而神明直至方才仍然平靜的眼睛裡,驀然浮現出恐懼。
身體掙動,鎖鏈嘩然作響。
“停下,你不能——”
支離破碎的淡金色意志驟然暴起,它要越過一切,強行支配鬱飛塵的本源!
“在找死?”連鬼牌一的目光都驚駭地閃動了一下。
只有舊銀色的本源靜如淵海,在最高處緘默地注視死去的靈魂。
那注視,平靜無波。
如此……諱莫如深的一眼。
已死的力量在他指間飄散如煙塵。
它們身上一切本質的屬性灰飛煙滅。
只有黯銀色的星星點點在無盡的虛空中散落,如火焰燃燒後的灰燼。任何人都無法再使用它,它也永遠不能再參與任何運轉與輪回,不能再參與任何事物的組成。
鬱飛塵抬眼看向前方。
一切仇恨與痛苦的化身盡數被銷毀。而那些蒼白的燈盞開始飛快枯萎。
所謂力量永遠無法左右的意志——當再也沒有臣屬可以支配,它還能說是‘存在’的嗎?
鬼牌一臉上的驚駭逐漸升級,最中央的蒼白燈盞發出一聲尖銳的鳴叫,隨後,所有屬於玻璃室的意志逃命一般向外撤去!
神明幾近於無的意志,卻已落入那淵海一般的牢籠中。
正如祂本人已在重重鎖鏈下無處可逃一般。
空洞的綠色雙眼怔怔看著那些飄落而下的灰燼。仿佛這一切,已經完全不在祂的理解范圍之中。
這不是死亡,而是湮滅。
這世間的力量,永遠地缺失了一角。永遠地——無法複生了。
痛苦也沒有了,仇恨也沒有了……新生也沒有了。
只有永恆的寂靜。
祂環視著四周,漫天灰燼飄然落下,湮滅的進程還在往遠處推去,直到這方世界的天幕都開始無聲消解,化為飛灰——
“你不能……”祂喃喃道,“不能這樣做……”
神明的眼睛裡從未出現過這樣茫然,這樣恐懼的神情,可是祂什麽都做不了,祂只能死死看著鬱飛塵的面孔,語聲因心緒過大的起伏而顯得空白麻木。
“你答應過我。”
答應過什麽?
鬱飛塵想起了。他答應過安菲,會為他做一切事。
可是安菲只是一個鏡花水月的幻影。
而鬱飛塵,難道就是真實存在的嗎?
因為你需要信徒,因為你眷戀騎士。
所以,我就那樣做了。
而我真實的模樣如你一樣深藏於地底。直到今日。
鎖鏈帶著不可反抗的毀滅力量將神明的身體壓下去,讓祂如一個失敗的君王那樣半跪於天平的陰影當中。
連故鄉的詛咒都化作湮滅的灰燼飄飛遠去了。軀體的痛苦就此停止,但鮮血橫流的道路再也無法洗淨。
鬱飛塵靜靜看著神明心臟處的空洞,冰冷的本源力量如蛇一般遊弋進入其中,四處探嗅,然後化作細絲,緩慢而精確地織出毫無光澤的血肉。
然後是心臟。
鬱飛塵不知道心臟的結構,於是他看了一眼自己。很快,力量分毫不差地在神明胸腔內遊走,構出一顆完整的心臟。
它只是還不會跳而已。沒關系,心跳也只是力量的律動。
咚咚。
“你會活著。”他說。
被鎖錮著的神明緩慢地抬起頭,如同一個已被廢棄的人偶,祂機械而遲緩地複述了鬱飛塵的話:“活著……?”
“活著看……這個被你徹底毀掉的世界嗎?”
沒有回答。
無盡的虛空中,莊嚴的天平下,只有兩道沉默的身影,還有死一樣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