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從那個時候起, 故鄉的陰影就在祂身上揮之不去。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祂什麽都不在意了, 所有的祭司祂也都打敗了, 曾經的神子現在連即將複蘇的故鄉都可以整個扼殺,還是會被影響?
就因為他還是忘不掉, 還是會痛苦?
不是的,還有更隱秘更險惡的東西他不知道。在鎖鏈天平和安菲之間,一定有他還不知道的關聯。
不然, 安菲怎麽會變成這樣?
他每分每秒都在保護祂了。
他的本源密不透風地彌漫在祂的周圍, 任何東西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傷害祂。
可祂還是漸漸變得虛弱。起初是走路的步伐越來越緩慢, 再後來連說話的聲音都越來越輕越來越斷續, 最後,他只能背著祂往前走了。
他都能找到說得過去的理由。
只是走得太久了,只是祂累了, 只是之前在永恆祭壇流了太多血。等這些事情都結束,也許祂就會好起來了。
這地方的規則他都摸清了,所謂“裁決”的真正屬性他也差不多猜到了, 所以,它們都不會再傷害到安菲。
鬱飛塵忽然意識到他自己自始至終在欺騙自己。
不然, 他怎麽會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在他用全部本源構築而成最安全最堅固的堡壘裡的那個人,一寸一寸凋零謝去。
咚咚。
他聽見自己心臟的震響。
他的目光死死望向安菲的胸膛。
什麽都沒有, 除了那團模糊的暗紅色光芒。
下一秒, 安菲的心臟頃刻破碎。
纖長蒼白的手指想去觸碰心臟的傷口, 卻被幽暗的光芒所淹沒。
一道仿佛是在冥冥之中的蒼老的聲音從光芒中央響起, 語調悲痛癲狂。
“我曾發誓畢生深愛的小主人啊……”
“你必永世背負故鄉的詛咒……從今往後……”
手指倏然收了回來。安菲用力攥住鬱飛塵的手腕:“我們……走……”
而那聲音如影隨形。
“從今往後, 他人的歡樂就是你的痛苦……”
“他人的痛苦也不能減輕你的痛苦……”
“他人的信慕……如刀割你的靈魂……”
踏著血流成河的道路,繼續走。
“你領土越廣闊,自身越虛無……”
隨著蒼老怨毒的吟唱,幽暗的紅光在心臟鋪成的道路上漸次亮起,蔓延至整個世界的天與地。它在閃爍,閃爍如宏偉的心跳。
人眼天平的陰影下。安菲的身體向前墜落。
一刹那靈魂被抽出了身體,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劇烈的、劇烈的痛苦從心臟爆發,超過世上一切痛苦的組合。
但是沒關系。他習慣了。
手指摸索著,很快抓住鬱飛塵的身體。他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倒在地上,小鬱總是會接住他,這次也不例外。
下意識地,他看向鬱飛塵的面孔,茫然地低喃:“小鬱……”
是錯覺嗎?
還是他已經感受不到周身的一切?
為什麽這麽冷?
為什麽那雙眼睛那麽陌生?
“你信念越堅定,動搖越臨近……”
“你……”
“……你死無葬身之地。”
古老的低語最終結束的時候,如同一記重錘撞擊了他的靈魂。
安菲覺得這時候自己該恰如其分地吐一口血,但是他沒有血可以吐了。
模糊的視線聚焦於近在咫尺的鎖鏈天平,它的下端扎根於一片眼珠組成的沼澤中,沼澤之上的表面也覆蓋著密密麻麻的眼珠,仿佛它就是它們組成的。
是他故鄉的人們把眼睛留在了這裡。
在生命的意義上,他們已經消亡了。但那強韌的執念依然如跗骨之蛆般存在。
他們就在這裡,等著看他走到他們的眼前,等著看到他走上既定的結局,等著看他死無葬身之地。
虛空之中似乎又響起刺耳的笑聲。他聽得懂笑聲中的內容。
你建立了你光明的神國,但是又能怎樣?
打敗了所有祭司又能怎樣?
一路走到這裡了又能怎樣?
你的終點已經注定,你所做的一切都徒勞無功。
你,只能走到這裡。
因為你,早已背負著永生永世的詛咒。
一隻手撫上他空洞的胸膛,他低頭看。
……是小鬱。
形狀完美的手指緩緩按壓著心臟邊緣失血的皮肉,最後觸及心臟殘缺破碎的表面,幾根手指稍稍使力,像是要使它們重新愈合在一起。
這一動作自然是徒勞無功,最終那手指只是親昵地一寸寸滑過心臟柔軟起伏的表面。
即使是活了這麽久,在無數世界中行走過的安菲,也沒有體會過被人觸摸心臟的詭譎感受。尤其,冰涼的指腹滑過心臟的動作帶著毛骨悚然的溫柔。
“你……”
最後,他選擇默許了這莫名詭異的行為,把注意力從這顆已經沒用的心臟移開了。
他看著前方,暗紅色的世界裡,那些眼睛擁擠、流動著,它們會像水珠一樣從天平的表面滴落下來,同時,沼澤中也會有新的眼珠蠕動著爬上去。空出的位置很快被填補。
真醜。
當年那麽聖潔、那麽莊嚴的它,變成了這個樣子。
人們總是聲稱自己只是浮於表面的幻象,無力面對蘊含於表象背後的恐怖。事實上,他們卻始終用自己那麽弱小、浮光掠影的存在,一代又一代,扭曲、消解、重構著世界的本質。
“你……也聽見了,對不對?”
“……嗯。”鬱飛塵的聲音和他的動作一樣,迥異於往日的緩慢溫柔。
“是詛咒?”他聽見鬱飛塵說,“我解不開。”
是的,一個早已種下的詛咒。或者說,一個必定踐行的約定,一個在一切尚未發生之時就已作出的預言。
他艱難地喘口氣:“你解不開。因為……這是老祭司……用‘裁決’的力量許下的。所以……它一定會實現。無論如何……只要我來到迷霧之都,想要邁出那一步,它就一定……會實現。”
你領土越廣闊,自身越虛無。
你死無葬身之地。
矗立在世界最中央的人眼天平依舊緘默地注視著安菲。
“用它許下的?”鬱飛塵的聲音說:“那把它毀掉就好了。”
安菲笑。
“別說……傻話。”他說,“解不開的。除非……你得到它。”
“得到它?你說過,它被汙染了,已經不會回應我們。”
“所以,我還是想毀掉它,可以嗎?”
溫和的低語之下,一片森寒。
冰冷徹骨的力量在這片空間裡漸次蔓延。如同沉睡了萬古紀元的凶獸,終於張開了眼睛。
身體在這樣的壓力下升起本能的戒備,安菲努力維持著清醒:“你毀了它……就永遠得不到它了。我對你的命令不是這樣。”
他的思緒越來越慢,連小鬱的聲音都聽得不真切了。那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得到了,又有什麽用?”
安菲說:“得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從後面環著他的身體,鬱飛塵的手指似乎順著心臟處的血管探向身體的更深處,“是你。”
然後篤定說:“你已經知道得到它的辦法了,對不對?”
……好陌生的語氣。每個字的尾音都很輕緩,卻讓人覺得壓抑。
周圍的力量有暴動的趨勢,擠壓著他的身體,集中在心臟部位。它們想反過來支配他的結構,想用那種強硬的壓力讓他的心臟恢復原狀。想用力量的強權去拚合意志的碎片。
怎麽會成功呢?
相似的事情,我已經做過千萬次了。
“……嗯。”安菲緩慢地回答鬱飛塵,“得到它的方法,我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