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換生,以血換血。從來如此, 從沒改變。
那一霎,所有過往在鬱飛塵眼前一一重現。
視野是鮮紅的翳色。
他的世界裡,什麽都沒了。
恐怖的, 毀滅的氣息, 在山巔陡然升起!
安菲的神情霎時一變, 長眉蹙起。
“小鬱!”低啞的嗓音匆促喊出這個名字, 下一刻就天旋地轉,他被鬱飛塵死死錮在了懷裡。
感受到那股力量裡蘊含的毀滅意味,安菲伸手抓住鬱飛塵的手腕, 卻沒得到任何回應。
他抬頭看,因失血而模糊的視野裡,只看清一雙深淵般冷漠的黑瞳。沒有任何理智存在的跡象。
安菲怔了一下。
“小鬱……醒醒。小鬱?”
好像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聽不清了。
他只能看見, 懷裡的人看著自己的眼睛,霧氣氤氳的綠瞳裡, 帶著一點迫切的請求。
……有多少次?
那個人在即將離去的時候,會這樣看著自己。有時候他會向他伸出沾血的手指, 輕輕摩挲他的臉頰。
他會說什麽?
他會說, 不要為我傷心。
我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情, 我很高興。所以, 不要這樣。
你要記得我, 或者忘記我,但是不要為我痛苦……我不允許你為我痛苦。
——我決不允許。
“小鬱……”呢喃的聲音已經虛弱到快要聽不清。
伸手,反握住安菲的手腕,鬱飛塵似乎在笑。可他的眼底,全是深濃的血色。
——怎麽可能忘記?
怎麽會不痛苦?
憑什麽?
憑什麽他要被留在這個世界,守著那個人墓碑,做活著的隨葬?
為什麽不是結束這一切,為什麽不是讓這個肮髒和罪惡的世界付出代價?
——早該這樣。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鬱飛塵!”
沒有回答。
鬱飛塵只是沉默著收攏手臂,讓安菲與自己離得更近。這個人就要離開了,他知道,不會有錯。
——聖山的道路上層層攀登的人們忽然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噤。一種難言的恐怖在心中、在這座山上升起。
就連迷霧之都的存在,都在那一刹那變得有些撲朔迷離。
“天啊……那種力量又出現了。”一個黑雨衣說,“怎麽比上次感到的還要更可怕?守門人,守門人?你的表情剛剛真的很怪。”
居然還有人在注意他的表情,克拉羅斯焦慮地把雨衣的帽簷拉了又拉,即使看不見路也在所不惜。
“並沒有很怪。”他碰了碰墨菲:“那是因為我在體會我的本源,文森特,你能想象到嗎?它剛剛居然好像很想死。”
“哦?”墨菲淡淡說,“它不是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嗎。”
作為永夜裡的報喪人,永晝的守門人,克拉羅斯的本源即是死亡本身,這也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了。
“誰知道呢。我只是在想一個問題。究竟怎樣才算是毀滅?”克拉羅斯拉起墨菲,加快腳步,“不管了——迷霧之都現在沒空對付我們,趁現在上山,快快快,晚了真的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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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菲遲緩地動了動失力的手指,嘗試抓住鬱飛塵的胳膊,他整個人都被鬱飛塵扣在懷裡,不能動彈。
隔著幾層衣料,他清晰地聽見鬱飛塵混亂的心跳,壓抑的呼吸。同樣也真切地感覺到鬱飛塵的本源的變化——要去摧毀整個迷霧之都。
霧蒙蒙的綠瞳,其底色卻是驚人的清醒。
——不是力量失控,這所有物是瘋了。
身體動彈不得,但被抱著,近在咫尺的就是鬱飛塵的頸側。
“你……發什麽瘋……”安菲幾乎是用最後的力氣對著那裡咬了下去。
虛空中,摧毀一切的長劍對著迷霧的疆域森然落下!
同時,沉寂著的金色意志陡然暴起,護住整個迷霧之都,與鬱飛塵的本源力量決然相撞!
那一刹,仿佛世界的兩半轟然坍塌,在虛空中激起絕強的震蕩。
所有人的意識都在這劇烈的震動裡一片空白。
登山的路徑上,只有克拉羅斯虛弱至極的聲音:“你們…不要再……打了…啊……”
“……”
鬱飛塵似乎終於恢復了一絲清醒,他沉默地松開一些力道,看向懷裡的安菲。
擋下了那一下後,安菲似乎耗盡了最後一點生機,呼吸虛弱至極。
可即使這樣,神明看向他的神態,說話的語氣,仍保持著高高在上的主人的姿態。
那至高無上不可悖逆的意志在祂背後隱隱浮現,仿佛要自虛空中化現,看著鬱飛塵,祂道:“誰……允許你那樣做?”
沒有誰。
我自己想要這樣做。
而你,又在做什麽?
鬱飛塵手指緩緩穿過安菲的金發,把一縷亂發別到祂耳後。
看著這張永恆美麗的、神明的面孔,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麽自己在面對主神模樣的安菲時,有時會覺得陌生,有時會有敵意。
——因為在那些遙遠的記憶裡,方尖碑下,穿騎士盔甲的人從沒能看到小主人長大成人後的樣子,似乎也從未真正看清祂的本質。
但是下一刻,這種幽靈一般的知覺又消失無蹤了。
“別怕……小鬱。”祂目光溫和,手指安撫地碰了碰鬱飛塵的側頰。
“還沒結束呢……”
鬱飛塵怔了怔,眼中終於流露出一絲生機。
安菲還沒有離開他。
可血還在繼續流。幾乎能看到生命從這具身體裡流逝的樣子。淡金色的本源也在迅速破敗黯淡。
他蹙眉,想說些什麽。
“噓。”安菲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看向四周。
鬱飛塵聽見一種宏大的聲音。四面八方,有東西在蘇醒。
那是復活的聲音。
神聖的力量如同柔和而巨大的漣漪,以永恆祭壇為中心向外一波又一波擴散。
環繞整座聖山的迷霧裡,影影綽綽有許多東西在湧動。遙遙地傳來了風聲、歡笑聲、匯聚在一處的喁喁人聲。
大地、溪流、山川、建築……這些事物亦在迷霧裡漸漸顯出輪廓,不再是破敗的斷壁殘垣,而是生機勃勃的繁華模樣。
整個迷霧之都在復活。
是神明用全部的生命、力量和鮮血,在重啟那個曾經輝煌的世界。
安菲讓鮮血繼續流向祭壇。
血流盡的時候,他的本源只剩下黯淡的殘燼。
鬱飛塵:“夠了。”
安菲緩緩搖了搖頭:“還有。”
“你……還有什麽?”
回答鬱飛塵的是一聲輕而淡的歎息。
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墨菲和克拉羅斯趕到了。
看清安菲的狀況後,墨菲身體晃了晃,眼中只有命運如此的悲戚,然後,他閉上了眼睛。
接著,一縷無形的脈絡在虛空中亮了起來,一端是墨菲,一端是祭壇中央的安菲。
居然是墨菲正把自己的本源力量轉移給安菲。
安菲的臉上似乎恢復了一點生機,終於,又有幾滴鮮血自指尖流下。
命運女神安靜地低下了頭。
纖細如血管的連結,也在她與安菲之間浮現。
鬱飛塵想起先前在副本裡,安菲就曾直接用出墨菲的力量追溯了時間。
原來,這些連結從始至終一直存在於安菲和永晝諸神之間。
眼睜睜看著墨菲本源的流失,克拉羅斯嘀咕道:“好不容易恢復一點,又獻出去了。”
“不,不是我把力量獻給了祂,”墨菲平靜道,“我的力量本就是祂的賦予,為祂真正所有。永晝裡的神官,都只是代持神明的一部分權柄。所以,在祂需要的時候,一切力量皆可取用。”
其它來自永晝的神官也一樣。本源的世界裡,連綿不絕的力量流向最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