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是個淺眠的人,但在以前,非要睡覺的情況下,即使是人聲震天的菜市場,也能強製自己睡過去恢復精力。
現在卻不是這樣,為什麽?
鬱飛塵為此整整思考了半分鍾。
他得出結論,這仍然是因為自己過分的警覺。他還沒完全確認這位長官的立場,不能把他劃歸到毫無危險性的同伴陣營。
而咳嗽聲即使經過刻意的壓低,由於營房過分死寂,也會被襯托得刺耳。
很刺耳。
於是,當咳嗽聲再次響起的時候,鬱飛塵起身了——拎著自己的被子。他走到安菲爾德面前,把被子丟下,沒說什麽。
安菲爾德的聲音因為剛剛咳嗽過而有點啞,他說:“謝謝。”
“不客氣。”鬱飛塵道:“你吵到我了。”
安菲爾德把被子披在了身上。
“我有肺病。”他淡聲道。
鬱飛塵猜到了。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他咳嗽,而這座營房也確實太過陰冷潮濕。
按照科羅沙人的禮儀,他象征性地說了一句:“早日康復。”
——然後打算轉身離開。
“你的胳膊,”卻聽見安菲爾德說,“還好嗎?”
“還好。”鬱飛塵道。
“肩膀呢。”語調很平,不帶有情緒的起伏。
鬱飛塵動作一頓。
肩膀上的傷影響不到什麽,但還是被察覺了。這位長官的眼力遠勝常人。
“不太好。”既然被察覺,他也沒再隱瞞。
“我帶了冷凍劑。”安菲爾德的聲音原本就有像冰霜一樣的質地,但因為微微的壓低,變成了冰塊上稍縱即逝的霧氣。
這倒是個善意的信號,和鬱飛塵先前的判斷相符。
他收回原本打算離開的動作,轉而在安菲爾德對面坐下。他們靠得很近。衛兵就守在門口,有些話不能讓他們聽到。
他壓低了聲音,只有他們兩個能挺聽清楚咬字和措辭。
“我得確認你的立場,”他說,“長官。”
月光裡,安菲爾德微垂著眼睫,輪廓平靜得像個會呼吸的雕像——鬱飛塵也不知道腦海裡這個奇怪的比喻到底從何而來。
“我不是科羅沙人。”長久的沉默後,安菲爾德回答了他。聲音同樣壓得很低,鬱飛塵得傾身過去。前面是牆,他比安菲爾德稍高一點,體格結實,肩膀也寬闊。看上去倒像是他把長官抵到了牆角。
“徹底消滅科羅沙人的口號一直在黑章軍中流傳,”安菲爾德的道,“但我始終認為,仇恨不應波及平民。”
話音落地,鬱飛塵繃緊的身體放松,回身。
“有勞。”他伸手解開了襯衫領口的紐扣,坦然道。
安菲爾德仍然面無表情,從製服前胸的口袋裡拿出一管噴霧。
冷凍噴霧對傷口愈合起不到一點作用,但它的鎮痛效果比得上麻藥。
冰涼的噴霧從胳膊一直淋到肩胛,鬱飛塵穿回上衣,他的動作比之前輕便了很多。
“睡吧。”安菲爾德收起噴霧,把夜光懷表放在了他們兩個之間。說。
分針指向最下面,現在是十點半。
“還有一個半小時。”鬱飛塵道。
安菲爾德沒問他“一個半小時”指代什麽,他回到自己的草席上,閉上了眼睛。
這次意外睡得很沉,但他依然控制著自己,在十一點五十八分的時候準時醒來了。安菲爾德依然在那裡,是醒著的,仿佛連動作都沒改變過一分一毫。
月光也消失了,營房裡只有黑幢幢的輪廓。盥洗室規律的滴水聲像秒表在走動。
滴答。
滴答。
滴答。
秒針指向零點的那一刹那,它消失了。
鬱飛塵拿出打火機,打火。
光亮起的下一刻,他瞳孔驟縮,陡然松開了手指!
剛剛燃起的火焰猝然熄滅,營房重回黑暗。
腳步聲響起,安菲爾德走了過來。
“你看見了嗎?”鬱飛塵道。
“看到了。”安菲爾德伸手過來,冰涼的手指和鬱飛塵的手心相觸,取走了他的打火機。
哢噠一聲響,火焰重新燃起,玻璃油燈被點燃。兩個突兀的黑色輪廓就那樣橫在地面上。是兩具屍體。
其中一個體格壯碩,有一頭耀眼的金發,是他們營房裡那個金發壯漢。另一個是小個子。
屍體遍身青紫,無疑在死前經歷了極為痛苦的掙扎。
鬱飛塵一步步走到屍體近前,屍體的臉被火光映照得清清楚楚,正是他剛才打著火那一刹那看到的情形。
屍體的臉。
兩張詭異離奇的臉。閉著眼睛,面帶微笑。
那是一種極為平靜的笑容,灰紫的嘴角僵硬翹起,眉毛也略微上揚,可出現在一具屍體身上,就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
他看向營房四周,所有人都還在,包括壯漢和小個子,他們都在睡眠狀態。深呼吸一口氣,他開始砸門開鎖。開鎖的動靜喊醒了所有人。
“不要睜眼,然後起來。”安菲爾德聲音沉冷。人們遲疑著陸陸續續起身,他們不知道這位長官為什麽要他們這麽做,但下意識聽從了命令。
“白松,瓦當斯。”安菲爾德準確地喊出了他們的名字——瓦當斯是那個大鼻子。“睜眼。”
聽命令睜眼的那兩個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地面上的兩具屍體,白松臉色蒼白,睜大了眼睛,大鼻子則驚叫出聲。
小個子閉著眼,問:“……怎麽了?”
沒人回答他,只有安菲爾德重複一遍:“不要睜眼。”
下一刻,鬱飛塵把鎖打開了。“帶他們兩個出去。”安菲爾德說。
遲疑了一下,白松拉住了金發壯漢的胳膊,帶他往營房門口走去,大鼻子拉住了小個子男人,也往外面走。
“走出去後,可以睜眼,”安菲爾德一字一句道:“但不要往回看。”
白松牽著金發壯漢走到外面的走廊,輕聲說:“可以了。”壯漢松了一口氣,睜開眼,脖頸處微微抽搐的肌肉證明他在克制自己轉頭的想法,他小聲道:“到底在做什麽。”
大鼻子牽著小個子也在門外停下:“好了。”因為受到了過度的驚嚇,他抓著小個子的手在不住顫抖。
小個子如釋重負,睜開眼睛,努力目視前方。但前方沒有燈,只有無邊無際的濃濃黑暗壓過來,令人心生無窮的恐懼。
營房裡,安菲爾德提著燈,鬱飛塵在查看各個角落。“他們掙扎過。”他看著牆壁上的血跡和撞痕,說。
他也看過了這兩個人的屍體,布滿陳舊的鞭傷,也有新的碰撞痕跡。
十二點之前,他以為一切還是會像昨晚一樣。但現在,情況變了。十二點後的收容所會呈現出未來某天的情景,而在這一天,小個子和金發壯漢渾身是傷,卻面帶微笑地死在了營房中。
“去看其它房間。”等他檢查了一遍,安菲爾德說。
他提燈走出去,鬱飛塵跟上,其它人也往前走。
就在這個時候——
小個子心中的好奇和擔憂愈來愈濃,那感覺就像貓爪撓著腳心一樣,抓著他的心臟。
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有什麽要瞞著我?是什麽?
我就看一眼,用余光,就一眼——
他眼角肌肉微微顫動,眼珠右轉,用余光瞥了一眼營房。
就在鐵欄杆的縫隙裡,看見了他自己面色慘青,面帶微笑的臉。非人的慘叫從他嘴裡發了出來,他不敢置信地撲到鐵門口,身體劇烈地抽搐了起來。
慘叫聲響徹房間,一個人就算恐懼到了極點也不會發生這樣的聲音,除非他身上還在發生著別的事情!
小個子還在劇烈抽搐著,並且往地面栽去。
徹底栽倒在地的一瞬間,他的身體毫無預兆地消失了。就像消失在收容所大門外的修士一樣。
不過,修士是在門外的灰色霧氣裡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營房裡,卻還靜靜躺著那具屬於小個子的、微笑著死亡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