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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尖碑》第24章
  “逃跑失敗,所有人都死在營房裡,只有我和大鼻子沒有。”他聲音很低,“我是逃跑的策劃人,和你們待遇不一樣。”
  他話沒說全。但都說到了這個地步,白松沒道理再聽不出言外之意了。
  所有人都被處死,只有兩個人不在。逃跑行動的策劃者得到了特殊處置,可能遭受了其它酷刑,可能直接被擊斃在了野外,也可能骨灰已經被揚了,再或者,他實力遠勝他人,幸免於難了。
  但大鼻子呢?
  毫無特殊之處,也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大鼻子又為什麽也沒死在營房裡呢?
  只有一個解答——他是告密者。對黑章軍的強權,他膽怯已久。最後,因為懼怕死亡,他靠出賣大家苟活了下來。
  這件事,安菲爾德不能說。
  如果大鼻子早就暗暗有了告密的心思,一旦安菲爾德說出了營房裡的真相,他就會立即反應過來,自己在將來因為告密幸免於難了。
  ——於是他告密的動機就會大大增強,招致不能想象的結果。
  “為什麽?我想不通。”白松說。
  “我也有想不通的地方。”看著遠方鉛灰色的天際,鬱飛塵也說了一句。
  “哇,你也有想不通的地方?”白松說。
  想著昨晚的一切,鬱飛塵微微蹙起了眉。
  今天早上四點五十八分左右,他在時間重疊還沒有消失的時候就提前摘下了蒙眼的黑緞帶,還回安菲爾德手裡。
  意思是“我要看了”。
  而安菲爾德收回了緞帶,什麽都沒說,意思是“那你看吧”。
  然後他就真的睜眼看了。
  果然,房間裡只有白松和金發的屍體,沒有他和大鼻子的。
  既然這樣,那昨天夜裡他伸手要去摸索的時候,安菲爾德為什麽扣住了他的手腕,不讓他碰屍體?
  再往前,既然要防范的只有大鼻子一個,安菲爾德為什麽說四個全都死了?
  這很反常,反常極了。沒有任何邏輯能解釋。
  就在這時,白松的神情忽然慌張了起來。
  “也就是說,大鼻子告密了——安菲爾德長官看出來了!”他結結巴巴說:“那、那長官肯定也猜出來……你要帶我們逃跑了。”
  寒風呼嘯,吹開鉛灰天幕的一角。
  鬱飛塵猛地愣了愣。
  電光石火之間,他忽然明白了!
  安菲爾德先是看到這間營房裡,白松和金發壯漢死亡,沒有鬱飛塵和大鼻子。
  再看到對面的那些營房裡,全員死亡——然後再結合他們之前對收容所那有目的的探查行為,他立即就可以得出正確結論:鬱飛塵策劃逃跑,大鼻子告密,逃跑失敗,全員處死。
  可在這之前,長官已經告訴了總管,明天他要這些人全都去伐木。
  也就是說,對於收容所裡人們的去處,安菲爾德有他自己的計劃。
  一個想好了周全計劃的安菲爾德,發現另一個人也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兩人的計劃並不一致,甚至相反。
  那時安菲爾德的心情,或許就像今天早上忽然被告知要去伐木的他吧。
  那昨晚在他身邊的,或許是個因為計劃被打亂而心情不太好的長官,這就是關鍵。
  那麽“你們都死了”這句話,還有不讓他探究屍體的那個動作,不僅是在打消大鼻子的告密念頭,也是在敲打他,不要妄想逃跑。
  又或許沒那麽多彎彎繞繞。那位長官一看就久居上位無人忤逆,習慣一切按計劃進行。出現不可控因素,有點煩而已。
  鬱飛塵繼續換位思考,如果總管宣布伐木時,安菲爾德就在他身邊,那他一定也會忍不住出言諷刺長官幾句。
  所以,一切都有了解釋。
  他們兩個各自絆了對方一下,平了。
  鬱飛塵忽然舒適了很多。
  此前之所以想不通的原因,他也刹那明白了——下意識裡,他根本沒考慮過安菲爾德的主觀情緒。
  為什麽?
  “鬱哥!鬱哥!”白松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走神了。”
  鬱飛塵的思緒回到現實,北風刮著落葉擦過他的頭髮。
  他確實走神了。
  *
  午間,運送木材的卡車帶回了俘虜的午飯。士兵和看守們終於從駕駛室裡出來了。他們帶了麵包、熏肉和很多酒,在草地上聚餐。伐木場遠離收容所,沒有上級監管,比磚窯自由得多。
  下午沒有早上那麽寒冷,看守們恢復了揮鞭子的興致,接連不斷的慘叫聲讓那三個士兵大笑起來。兩個科羅沙人用繩子拖著一條被豎劈成兩半的山毛櫸木路過他們,一個醉酒的士兵跳到了木頭的截面上,像禦馬的車夫一樣叉手站著,呵斥拉木頭的人快一點。
  但他的體重給拉繩人造成了極大的負擔,而山間的路原本就不平坦——勉強被拉著走了幾步後,他被顛得跌落下來。
  另外兩個士兵見狀大笑。他從地上爬起來,也笑罵著舉起槍,擊斃了拉繩人中的一個。
  槍聲落下,科羅沙人們的動作為之一頓,再然後,他們默默低下頭繼續自己的工作。
  鬱飛塵穿過一片灌木叢。
  “你去哪?”白松小聲說。
  “別跟著。”鬱飛塵說。
  他帶著斧頭緩緩越過人群,來到伐木場邊緣一輛拉木頭的卡車後。不遠處有兩個人正賣力劈砍著木樁,發出巨大的聲響。又過十分鍾,作為監察員的大鼻子也盡職盡責地晃蕩到了這附近,一切都很正常。
  這是個隱蔽的角落。從伐木場中央往這看,只能看到一角。士兵在中央醉醺醺喝酒劃拳,沒人擔心俘虜會逃跑,因為伐木區被用電網圍了起來,前方還插了個“雷區”的標志。
  不過,鬱飛塵的目的本來也不是越過雷池逃跑。他在這個角落不規律地晃蕩,有時在卡車後專心劈柴,有時在車廂的開口處幫運木頭的同伴把沉重的山毛櫸木拉上卡車。
  “你怎麽走來走去?”終於,有個同伴問他。
  鬱飛塵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此時他正拎著一捆木柴從卡車的背側面走到車鬥的門口。
  ——伐木場的草地中央,飲酒作樂的士兵中的一個,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
  而這個時候,鬱飛塵也正看向那邊。他們對視了足足三秒。
  三秒鍾過後,他移開目光,登上車廂,把那捆木柴放進去了。
  再從車廂出來的時候,余光裡,那名士兵已經拎著一個酒瓶,搖搖晃晃朝他這邊走過來了。
  鬱飛塵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他轉身又去了卡車的背後,坐在一塊高樹樁上,繼續那位安菲爾德長官指定的劈柴事業。
  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尤其是在伐木場裡許多人同時活動的情況下。這個時候,只有那些做出怪異舉動或發出奇特聲音的人才會被特別關注。
  但鬱飛塵自認為他並不是個嘩眾取寵的人。
  蛇只能看清移動著的東西,對人來說,其實也有類似的原理。如果一個東西頻繁在視野裡出現又消失,那它很難不被注意。
  他頻繁在車的背面和側面走動,就是要引起這樣的注意。
  至於要引來的那個人——
  沉重的腳步聲踩碎地上的落葉與枯枝,來者體型碩大,喘息聲像野獸一樣粗重。
  是鬱飛塵的熟人。
  正是那天在磚窯裡,和他打過九個回合,最後被打趴在地上的大塊頭。鬱飛塵還記得那天他爬起來後,暴戾又陰冷的眼神,那眼神明明白白寫著——我會弄死你,遲早。
  只不過,拔槍出來擊斃一個剛剛打敗了自己的人,未免顯得過於惱羞成怒,有失榮耀與風度。當時這大塊頭士兵沒為難鬱飛塵,甚至咬牙切齒說了一句“好小子”。第二天他沒來磚窯值班,因為在養傷——鬱飛塵清楚自己下手的輕重,那傷勢必須要臥床一天。
  今天,大塊頭修養好了。那他報復自己就是遲早的事。上午的時候鬱飛塵已經感受到了來自車窗裡的那種若有若無的目光。於是,在士兵們下車後,他就來到礦場邊緣,並想辦法吸引大塊頭的注意,為必然發生的衝突找一個合適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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