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性地敲了敲門,祭司似乎根本沒有聽到。
於是他們直接走了進去。
走進去的那一刻,鬱飛塵動作微頓了一下。
——他感到自己身體忽然產生了某種變化。
他的感官本已經極度敏銳,這一刻卻像是又經歷了一場拔升。眼前一切都像水洗一樣清晰,他能看清塵埃在空氣中流蕩的軌跡,安菲隨意散著的金發似乎也有了更加深邃的色彩。遠遠近近的聲音分成錯落有致的層次一同傳到耳中,刹那間他像是聽見整座城市。
這不是單純的感官變化。仿佛是冥冥之中,更加接近了構成這個世界的那些力量。
而這座神殿和外面的不同之處——
輝冰石穹頂之下,殿堂的牆壁鑲嵌著無數密密麻麻的格柵,每一個格柵裡都放置著一枚透明的、倒扣的玻璃瓶一樣的器皿,細看去,也都由輝冰石製成。每一個器皿裡盛放著一簇不同顏色的、虛無的光芒,像一團火焰,它們隨時間推移不斷地跳動,變幻著外形。用眼睛看過去,根本無法形容那些形狀和結構,反而會覺得那是比自己的存在更深邃的恐怖之物,那是一切事物的本質,不應用目光探及。
也許尋常人不明白這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可看到這一幕的鬱飛塵和安菲卻心知肚明。
這不是有形的物體,而是——被提取出來的純粹的力量。它們分門別類,每一個器皿中是一種,而這座殿堂裡的輝冰石器皿數以萬計。
祭司本人則在一張從殿堂這頭延伸到那頭的黑色長桌前佇立,他身前是一個形狀怪異的儀器,這一切都使這間殿堂看起來不像是宗教的場所,而像是煉金術師的實驗台,或是巫師的密室。
隨著時間推移,輝冰石穹頂往下投射出莫測的幻影,幻影在寬闊的黑色桌面與地板上流動,呈現出詭譎又攝人心魄的畫面。輝冰石器皿中,虛無的火焰緩慢地灼燒,相互呼應,像是有著奇異的連結。它們那麽像活著的生命,卻寂靜無聲。步入這座殿堂,仿佛走入了一場怪誕的夢境。
鬱飛塵想起自己曾到過的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的人們在聚落裡生活,每個聚落的中央都燒著一團終年不熄的篝火,人們相信,在那火焰的圖案中隱藏著命運的脈絡。
輝冰石中,又隱藏著什麽?
而祭司則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這一切,他在一本厚手冊上飛快書寫著複雜難辨的符號,口中念念有詞。而後,祭司像是遇到什麽難題,頓筆,擰眉思索起來。
他身後,安菲說:“也許,你寫錯了這兩種力量共鳴時的先後順序。”
“你在教我做事?”年老的祭司粗聲說了一句,隨後在紙卷上塗改兩下,點了點頭,若有所思說:“是的,你在教我做事。”
隨後,祭司陷入了旁若無人的沉思之中,許久,他忽然一個激靈:“是誰在我旁邊!”
祭司的注意力終於從那些複雜的符號上移開,他轉身,看見身後不知何時站著了兩個面生的年輕人。其中一個面無表情,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的模樣,讓他忍不住撇了撇嘴。另一個年紀小一些的則朝自己禮貌地笑了笑,看著讓人覺得十分親切,不禁想要與他攀談更多。
“我們從遠方過來。”安菲說,“想問您,這裡有什麽我們可以幫到忙的地方嗎?”
“遠方?”祭司的目光像是灼人的火光一般投向他們。良久的注視後,祭司說:“但你們兩個看起來不像我們的子民。”
終於有人看出來了,鬱飛塵想。
安菲:“也許不是,但我們現在已經站在這裡。”
祭司沉吟:“那麽,你有能幫到我們的辦法?”
“抱歉,或許沒有。”安菲說:“但我想聽聽這裡發生了什麽。”
“你問我發生了什麽?當然是神明的懲罰降臨在了這裡。”神父說。
“你看那天空。”祭司說,“你看到了什麽?”
安菲:“夜晚。”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黎明。”祭司說,“從某一天起,整個王國的人們都失去了外面的消息。也找不到任何離開的道路,他們往遠離故鄉的地方去,走到最後卻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出發的地點。我告訴他們,回來吧,不要再往外行走。”
“再然後,天空漸漸黑沉,黎明再也不會到來,這時候我知道,神明將降下災難,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他們問我神明為何會降下懲罰。自然,這只有一個原因:這個國度的罪行已超過了神明所能容忍的限度。”
“他們又問我,我們如何才能被神明寬恕。於是我在這裡詢問神明,在這裡。”
安菲抬眼望向輝冰石迷離而變化莫測的光影。
“你是說,神明的旨意藏在這裡,是嗎?”他輕聲說。
“是的,是的。”祭司的語氣逐漸迷離,像是想起遙遠的往事,“歷代以來,神殿裡的學者都在學習如何從這裡靠近神明。”
“那麽,您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我看到……”祭司喃喃說著什麽,眼神逐漸空洞迷茫,泛起深紅的血絲。
“我看到……看到……”他猛地暴躁起來,抄起桌上的厚本書籍就要往那兩個人的方向砸去:“都怪你們兩個打斷了我!出去!給我出去!讓我好好想想我到底看到了什麽!”
再然後,兩個人就這樣被陰晴不定的祭司趕了出去,來到外面的花園裡。
花園裡有座人工修築的噴泉池塘,中央是個不知來歷的白色雕像,它呈現出模糊的人形,手中托持著一個方塊狀物體。
安菲在噴泉池畔的一座秋千上坐下,並招手讓鬱飛塵也來。
出於鬱飛塵奇怪的要求,他現在是少年模樣,做這些動作毫不違和。
秋千輕輕晃動著。不遠處,輝冰石的穹頂依然煥發著光澤,比天上的星辰更加璀璨。
鬱飛塵低頭,看見安菲不知道什麽時候順了一塊菱形的輝冰石,拿在手中把玩。
輝冰石的模樣與樂園裡的一般無二。
只是在樂園時鬱飛塵還沒看過那個屬於力量的世界,那時的他也就無從看出,輝冰石深處奇異的虹彩,其實與組成這個世界的力量結構隱隱相似。
是因為這力量源自輝冰石麽?還是說它是一面鏡子,折射著那個真實的世界?
看著它,鬱飛塵就響起神殿裡那些被分門別類存放的力量的火焰。
安菲說,眼前這座神殿的年代比他出生時更久遠。
那麽,在那個久遠的年代,“神殿”的人們已經掌握了許多有關力量的知識。
而輝冰石在其中,似乎是個不可缺少的角色。
鬱飛塵:“它是什麽?”
安菲說:“小鬱,我先給你講三個故事吧。”
鬱飛塵注意到了他的措辭:“先?”
安菲手指輕攏著輝冰石:“嗯……你也知道,我沒有講過的故事還有很多。所以,我說‘先講三個’。”
鬱飛塵認為他也可以一次講完。
“那太長了……”安菲歎道,“而且,如果把故事全都講完了,我和你,又要怎麽辦呢?”
此時的夜色顯得格外安寧。雖然剛剛被久遠年代的神殿的祭司趕了出來,但心情並未受到影響。聽完安菲的話,鬱飛塵的腦海裡來由地掠過一篇不知來自哪個世界的童話,童話的主角給一位暴君講了一千零一個故事。
鬱飛塵看向安菲:“我難道還能把你怎麽樣?”
語氣仍是淡淡,可夜色下,眉眼的輪廓竟然顯出某種無奈的溫和。
這種神情出現在鬱飛塵臉上,不由得讓安菲為之驚訝了一下。那感覺就像用手指劃過冰冷的刀刃而發現自己竟未受傷那樣。
——好像真的無論發生什麽,他都會在自己身邊。
事實上確實如此。最近他們之間是發生了一些不愉快,小鬱很有一些變得暴躁失控的跡象,但那也是因為這人覺得自己對他隱瞞過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