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飛塵也在思考。
最後,他問安菲:“你在這裡長大?”
不然,何以對這些秘密的地點如此熟悉。
“我嗎?”安菲輕輕搖頭,卻沒有再回答,只是眼中浮現悵然若失的神色。
最後,安菲帶鬱飛塵來到的地方是修道院的主體,那座小教堂。他們沒有從正門進入,而是走了側邊的小門。從小門進去是一道幽深的走廊,再過一道樓梯,又是另一道更狹窄的小通道。安菲走到通道後半段,輕輕叩著牆板,沒兩下就找到了一處中空的牆板,牆板有被挪動的痕跡,而且很輕易就能打開。
牆板移開後,出現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狹小通道口。
安菲:“這裡改建過,留下了一些多余的隔層。”
鬱飛塵眉頭微蹙。
樹洞、地窖、密道也就算了,連這種深藏在教堂內的通道都一清二楚。安菲和這地方一定關系匪淺。這也就能解釋老修女為何對他格外優待。
隔層裡的道路昏暗陡峭,並不是給人走的,只是一些建築的殘余恰好形成的通路,有的地方必須俯身爬過去。安菲提了一盞小燈走在前面,少年的體型正好在這種地方穿梭,鬱飛塵則被落下些許。沒有窗戶,安菲手中的小燈是唯一的光源,在前方若隱若現。
不知為什麽,鬱飛塵並不急著跟上。
磚牆、樅木和青苔的氣味幽幽傳來,又混合著教堂所用香料的氣息,通道因此顯得格外深幽,只有前方一點螢火般的燈光。
鬱飛塵卻不覺得這裡恐怖,有時候,他甚至會停下腳步,看向牆壁上斑駁的紋路。那些浮雕已看不出本來面目。
小燈像海中的螢火,晃晃悠悠漂浮著,轉過一個彎後,光芒消失了。鬱飛塵走到那裡,前方有兩個岔路,一個向左,一個向右。隱約的聲響告訴他,安菲往右邊的通道走了。
無法描述的直覺卻推動著他走入了左邊。其後的分岔口不少,有些地方沒有路,必須攀爬往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走到哪裡,卻並沒有什麽前路未名時的不安。
就像那次在暮日神殿中穿行,淒迷昏暗的重重回廊裡,總能得到永眠花的指引,來到神明長眠的晶棺前。
走了很久,上方透出隱約的天光。鬱飛塵往那裡去,在幾根橫石的間隙間穿過,又繞過一根立柱,前方豁然開朗,是一個獨立的空間,有個聊勝於無的小圓窗。
而在他的正對面,一塊石板後,提著燈的安菲也轉了出來。昏暗的空間裡,他的衣袍格外雪白,就像這次不知道該說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的相遇一樣,像是不該存在於塵世。
四目相對,安菲彎起眼睛,笑意和熒熒的燭光一起在眼中流轉。
“原來沒丟。”安菲說。
鬱飛塵的目光很久才從安菲身上移開。他環顧四周。這裡是教堂的尖頂之下,一個通常被封死的地方,他們腳下就是教堂最高的天花板。
“雖然這裡很難找到,但我想……”安菲提著燈緩緩走向鬱飛塵,“一直生活在這裡的孩子,如果有點調皮的話,說不定也會發現。”
鬱飛塵:“比如你?”
他問這話的時候語氣算不上好奇,神情也稱不上高興,倒像是不大願意安菲過去是生活在這裡的一樣。
安菲好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說:“來過幾次,探望塔妲老修女。”
鬱飛塵聞言認真打量了一下安菲的全身。
……得是多皮的小孩,只是來過幾次就知道這麽多秘密暗道?
安菲:“……”
安菲看向窗戶,從這裡,能望向迷霧之都的核心。在那遙遠的最中央,翻湧的迷霧拱衛著一座看不清形狀的、高大的建築。
“我住在那裡。”安菲說。
昨夜,因為安菲對很多事避而不談,兩人針鋒相對,一度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而現在是安菲第一次在鬱飛塵面前提及他的過去。
倒讓鬱飛塵有些意外。
“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開滿了永眠花。每一個人都對我很好。”安菲道。
鬱飛塵靜靜看著他。過一會兒,才說:“那就好。”
安菲能感到鬱飛塵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這個人一向缺少情緒的起伏變化,即使有,也不形於色。
但他從來都能感受到。
知道小鬱的心情變好了很多。
也知道,他希望自己的過去真像描述中那樣美好。
而真實的過去,確實就像那樣。
安菲笑了笑,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轉回身去,回到鬱飛塵身邊。
“我想做的事情都會有人陪伴,不會被阻止斥責。”他說,“他們養育我,也教導我,不過,和愛彌兒經歷的不一樣,沒有人非要我做個好孩子。有時候,我會懷念他們。”
鬱飛塵:“你本來也不像他。”
安菲的性格看似溫和實則強硬,想要的都會拿到,選擇的不會更改,可惜總有很多人被表象蒙蔽雙眼。墨菲總是因為暴君牌和外神牌對他抱有成見,其實他那位完美的主神才是真正一意孤行的君主。
安菲聽出了鬱飛塵的弦外之音。這所有物總是會有那麽一些時刻忽然變得可惡。雖然他也無言以對。
安菲:“……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鬱飛塵輕笑了一聲。
離開了小窗的光線,他們步入一片昏暗之中,安菲眼中的淡淡笑意也隨之悄然深幽。
“他們只是會要我…做個好的君主。”
要……愛你所有子民。
他聲音漸說漸低,最後化作隨風而散的囈語。
鬱飛塵:“後半句是什麽?”
“沒什麽,”安菲說,“裡面還有一段路,愛彌兒會在那裡。”
第220章 愛彌兒 終
其實已經不需要安菲再說什麽, 鬱飛塵也聞到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氣味。那是腐敗的血腥味道。他們循著這味道向深處走去。繞過一處堆疊的雜物後,燈光乍然照亮前方——在那裡,黑暗最深的地方, 一具無頭、無手的身體朝向他們靜靜站著, 像是早已在等待著。
空氣中, 如影隨形的被注視感緩緩降臨。他們相互打量。
借著燈光,能看見這是個身量還沒長成的孩子, 還沒到成人的肩膀高。它穿著深紅色的衣袍,一雙精致的麂皮靴,規規矩矩地系著裝飾用的小領結, 用兩隻沒有了半截小臂的胳膊抱著一本深紅封皮的書籍。
想必就是那本丟失的《愛彌兒》了。書脊有些變形, 是遭受了撞擊所致, 一切都如猜測的那樣。
安菲提著燈靠近那裡。愛彌兒則抱書靜立著。越近, 燈光把它身上的細節照得越清楚,也在它背後的牆上投下無頭的影子。灰敗的膚色、粗糙的斷口、從脖頸蔓延而下的血跡……
它好像就在那裡等待著他們。
安菲在它身前二十尺前停下。
安菲看向腳下的地面:“多年前,這裡有一塊地板朽壞了。如果記得沒錯, 就是我面前這塊。”
“今天,如果我踩上去,會從這裡掉落嗎?”
愛彌兒不言, 也不動,安菲繞路, 從旁邊安全的地方經過,站到了它的面前。
這一刻, 愛彌兒身上的安靜被徹底打破。衣服簌簌作響, 它的身體開始發抖, 牆面上的影子也隨之劇烈晃動。
不再掙扎逃脫, 也不再設法傷人。它已經無計可施。
蹤跡會被發現, 陷阱會被化解,就連最後這最隱蔽的藏身之處,也有人比它更了如指掌。而他已經無處可逃。鬱飛塵走得更近的時候,它的發抖變成了明顯的瑟縮。
此時此刻,它只是個被知曉了最不願讓人知曉的秘密的孩子。
“不要怕。”安菲溫柔的語調輕輕回蕩在牆壁和尖頂間,“不要怕,愛彌兒。”
站在相距不遠的地方,愛彌兒想要往後退,但背後已經是牆壁。它當然怕,不是因為害怕眼前這兩個人,而是害怕他們說出自己的秘密。
安菲開口。
“從教堂上來這裡的路有三條,你找到的是哪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