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俯看考文, 問了一句:“他對你說了什麽?”
考文卻是看向身受重傷的教皇:“你……你們做了什麽?”
原以為蘭頓和唐珀已經倒向教皇一方, 教皇卻如此狼狽地被丟到了這裡, 這是他們所有人都沒想過, 甚至從不敢想的。
鬱飛塵倒笑了:“和你有關系麽?”
明明是帶著笑意的一句話, 說罷後,艙內氣氛卻更加寒意逼人,眾人皆噤若寒蟬。參與此事的反叛者們俱低下頭一言不發,臉上青紅白交加十分精彩。
溫莎沒被寒意影響,微微笑著,替考文回答了問題:“唐珀首領提醒了一下他們,當初究竟是為了反抗什麽而走上這條道路。”
教皇統領的——遲暮之年的教廷阻擋了某些人追求心中真理的道路,他們這才漸漸走到了一起。推翻教皇的統治本來是達到目的所必經的道路,可道路如此艱難,理想又虛無縹緲,多年後這件事漸漸變成了目的本身。他們視教皇為洪水猛獸,生死仇敵,前進路上的唯一障礙。因此當唐珀再度出現,才會引起這麽大的反應。
而教皇深知這一點,他不必做什麽,只需要稍加挑撥,反叛者們就會內起紛爭,原本的首領變成該被排除的異端敵人。
溫莎歎了口氣,信念也會變質,世上其實沒什麽東西是純潔的。
唐珀用光刀割開了溫莎的手銬,溫莎理了理衣襟,恢復體面優雅的姿態:“感謝您。”
唐珀道:“連累你了。”
溫莎:“很榮幸被你連累。”
鬱飛塵淡淡看了溫莎一眼。
唐珀莞爾,關掉窄刀開關。光焰熄滅,只剩銀色刀柄,殺人利器握在他手裡,倒像個精致絕倫的藝術品。“給我。”鬱飛塵說。
語氣很自然,像是見到了什麽新鮮玩具,要來看看。唐珀給了他。
開關一下後,鬱飛塵把東西收起來,他伸手撥開唐珀的頭髮,露出脖頸上那道傷口。血還沒乾,他用指腹緩緩抹掉正往下流的鮮血。
這人明明只是低頭看著那裡,沒什麽別的動作,但溫莎看見這一幕,忽然背後微微發寒。
那傷口其實沒什麽,不處理也能自然愈合。唐珀打量一遍鬱飛塵全身,確認他也沒出什麽事,輕聲道:“我沒想到你會來。”
鬱飛塵:“那我做什麽?”
想了想,唐珀說:“我正期待著還未抵達死星,就傳來你任務完成的消息。”
鬱飛塵根本懶得回答他。可能當時他按著教皇把同意加冕的章蓋了,再反過來讓教皇簽幾個喪權辱國的條約,那百分之三十的進度就能完成——而不是對教皇開了兩槍,再帶過來一起亡命天涯。
但是當那座飛船裡有唐珀時,理智竟然可以說是不複存在。
“但我得保護自己的omega。”他說。
主神笑了笑,眉眼間依稀有點溫柔的意味。這讓鬱飛塵心安理得了一些,最開始主神朝他那槍看過來的時候,他是真炸毛了一下。但現在又覺得,就算發現,也就那麽回事。
當著那麽多人的面,這人反正不會發作。等獨處後,又必定發作不出來。
——唯一值得擔憂的是回到樂園後,但頂多是沒收。他總覺得主神現在對他的容忍程度很高。
痛哭聲大了一些,那句“我得保護自己的omega”好像又把地上的考文刺激到了。沒辦法,當他們為那虛無縹緲的危機感背棄自己的首領的時候,卻有另外的人願意放棄一切去追逐這條注定撞向死星的飛船,這讓他們的信念和情感顯得那麽蒼白。
本來就很蒼白,鬱飛塵想。
正在這時,教皇終於緩過了氣來,瘋狂咳嗽之後看清自己所在,道:“你們……把我弄到這裡,究竟要做什麽?”
這話問得就很可笑。
“您就不能,”鬱飛塵淡淡道,“是個添頭?”
這話成功讓唐珀眼裡的笑意加深了。溫莎見狀直接看向天花板,怕著了道。
教皇 :“……”
為了掌握現在的情況,教皇掃視人群,發現有一名本該在這裡的神父消失,大約是逃命去了。
教皇深吸一口氣,這種對事件發展喪失掌控的感覺他今天已經體驗了太多次,而與此同時,他的砝碼少得可憐。
但他不能就這麽死了。
“飛船有逃生艙。”只聽教皇道,“但樞機主教以上權限可以打開。”
樞機主教以上,只有教皇和教皇的副手,也就是只有教皇可以打開。
沒人說話,仿佛根本不想逃命一般。教皇急了,又問一遍:“你們到底想要什麽?”
鬱飛塵還是沒說,一雙冷沉沉的眼睛讓人打心裡犯怵。
“要加冕令,還是要……”教皇看向唐珀,咬牙割讓出了自己的最大利益:“要他做繼任教皇?”
對著教皇的目光,唐珀禮貌又冷淡地搖了搖頭。
教皇的喘氣猛地粗重起來:“你還是想推行你的那套語言嗎?”
唐珀:“如果是呢?”
教皇咳嗽幾聲,唐珀俯身,把他從地板上扶起來,在一旁坐下。終於得到了不那麽粗暴的待遇,教皇看起來好了很多。
保羅教皇的眼皮因蒼老而下垂,嘴唇抿緊又松開,鬱飛塵看了半天,覺得這應該是個悲天憫人的表情。
“推行通用語言,是一場會波及教廷所有人的變動。唐珀,當初我拒絕它,並不是因為有偏見。只是這不是現在的我們該做的事情。”教皇聲音嘶啞,接著他又看向考文和其它人:“我知道你們反叛的理由……你們認為對真理的探索不應該被帝國所束縛。”
沒人對他這番話提出質疑,於是教皇的語聲也穩定許多。
“但多年來……我們沒有自己的土地,沒有真正的財政和稅收……我們只能依賴領主——”他驚天動地地咳嗽了起來。
當別人說話時,即使他只是在咳嗽,守禮的貴族也不應該打斷他,溫莎沒說話。他覺得哭窮的該是自己而不是教皇才對。
咳完,教皇順過了氣,語調沉痛許多:“我從未忘記過對真理的追尋,也未忘記過……我們的子民。”
“我們要廢除秘語,推行通用語言。”鬱飛塵開口,打斷了教皇的抒情。
“作為答謝,我會擴建帝國所有修道院,以便給所有子民提供通用語言和知識的教育。”他一字一句緩慢道,“您滿意嗎?”
教皇的表情驀地靜止了,飛船航行的嗡鳴聲裡,他好像一個風中固化的石膏像那樣,足足幾十秒後吐出幾個字:“我不需要。”
“為什麽?”
“我們現在的人數……已經足夠研讀真理。”
“研讀結果就是雪人?”即使有唐珀在一旁監考,鬱飛塵的耐心也已經降到最低,他淡淡道:“回首都後就開始吧。”
教皇怒極反笑,咬著牙道:“那就一起去死星吧。”
這世界裡,人均壽命很長,他還有二三十年甚至更多的光陰。
但——
但當對話來到絕境,他也被迫撥開層層表象,用行為承認了內心真正的想法。
當秘語營造的壁壘被推平,所有人都能平等地看見真理的時候,對真理的探索必然走上嶄新的光輝燦爛的道路。
但到那時候,世上還會有真理教廷的城池,還會有教皇的存在嗎?
他在意的真是所謂教廷或真理嗎——還是只是這些東西帶來的至高無上的權力?
至於多年來與教皇作對的反叛者們,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向往的又到底是嶄新的教廷,還是能使自己從中獲益的權力更替?
溫莎看過了在場所有人的表情,不由笑了笑。其實絕大多數人的目的都不那麽高尚純潔,所以那些純粹的追求才顯得珍貴。他看向鬱飛塵和唐珀——在場的,追求相對純粹以至於像是在給整個世界做慈善的兩個人,並提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