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了……
曾說過那話的人太多了。
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人又都一樣。
“你要記得。”或晝或夜,無數個場景在他周圍重疊明滅,無數人的聲音一同湧現。
“是否介意……交下我這樣的一個朋友呢?”
“你是我們的朋友,神殿的朋友。”
“要不要去神殿作客?那是個很美的地方”
“那就跟我一起來吧。”
“看,命運的指引讓我們在人世找到您,小主人。”
“是的,您是我的主人——我們注定的主人。”
“我們是來……迎接您回到神殿。”
“這是……您的使命。”
所有人的聲音逐漸趨於同一個語調。那是一聲溫和的、慈愛的教誨。
“你知道,神愛世人。”
“我……知道。”
從心臟開始的痛苦如刀一般割著他的靈魂。
“不要……再說了。”
不要再說了!
“安菲!”
誰在喊他?
“你要記得……神,愛世人。”
最後一聲落下,所有聲音刹那間沉寂,長久的寂靜後,響起的是拉格倫最初的話語。
“那,就讓祂到我們的世界中來吧!”
萬籟俱寂。
如果你本就不應存在。
如果,你的愛是這樣,一次又一次,一句又一句,終於被根植在內心中。
那麽你到底是誰?是所謂真正的神明嗎?還是神殿的造物?或者,是一個連接人與神的幻影?
你的愛——又究竟是真還是假?
你走過的那條支離破碎的、全是血,全是火的道路,又是否真是……正確的呢?
鬱飛塵終於看見安菲睜開了眼睛。
寂靜的,茫然的,悲傷的神明。
淡冰綠的瞳色之上,若隱若現的金色,如同重重迷霧。
“安菲。”他說,“你希望自己是什麽,你就是什麽。”
這是小鬱。
他好像在安慰自己。
安菲伸手,冰涼的手指撫過鬱飛塵的側頰,他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落進鬱飛塵眼裡。
真奇怪。這人明明自身難保,卻表現得好像反而在擔心別人。
“不用擔心我,小鬱。”他語聲裡帶些虛弱,說,“這些……都沒關系。它想要……瓦解我的意志,消解我的人格。”
“我……不會……”
火燒完了。一片虛空裡,只有灰燼在飄蕩。安菲略帶擔憂地看了看周圍。
“通往神的道路,只能一個人。”安菲,“保護好自己。小鬱。”
“安息日的時候,我會在山頂上……等你。”
最後一寸灰燼消失的那一刹,整個世界爆發出絕頂的斥力,他們所在的空間也隨之徹底消解。像一幅畫被撕成的兩半,下一刻,安菲的所在已與他隔著一道天裂,白色的身影瞬間飄掠遠去。
本源力量如冰冷的火焰暴起,鬱飛塵想向安菲的方向伸出手,卻只能生生把自己的力量按下。
他的本源力量唯一的作用是毀滅,而不能挽留。
克拉羅斯、墨菲……他們所有人也都在一刹那被向不同的方向拋去!
方塊四深深望了一眼鬱飛塵的方向,被克拉羅斯看在眼裡。
一絲詭秘的笑容自守門人唇畔生出。
鬱飛塵在下墜。這過程好像漫長得很。
以那幅畫為核心的副本在被燒毀後算是結束了,接下來迷霧之都又準備了什麽把戲?
他回憶來迷霧之都後一路發生的事情。從一開始所有人就都是陪客,一切都是為了安菲。
安菲是純粹意志的存在,所以要摧毀他,也只能用意志的方式,用塵世的感情。於是一路上喚起他對故鄉的情感,喚起過去的回憶,最後,再揭開關於他存在的真相。
一旦安菲的意志在強烈的衝擊和自我質疑下支離破碎,就再也無法拿起神明的權柄。甚至,連他的存在都會徹底化為虛無。
這樣以後,神殿就能重新統治一切。
這一次安菲沒有崩潰,他們就還會繼續去做——就像當初費盡心機,要祂降臨一樣。
人真是渺小、貪婪、沉溺於幻想的一些……
鬱飛塵無光的瞳孔忽然微微渙散。
他忽然想,最後一幅畫,拉格倫從自己身上取走的是什麽?
他說的是,燃燒。燃燒是不存在於他身上的事物。
不,燃燒不是真正的回答。他的回答是……要畫本質。
一個此前從未有過的念頭從他內心深處浮現。
祂是降臨在人世的神明,是世界盡頭永不熄滅的金色火焰。
那麽,你又是誰?
你……是什麽?
永晝,暮日神殿。
生命之神薩瑟看著畫家的臨摹漸至尾聲。也看著畫家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神情中浮現恐懼——那種看見不可思議的真相一般的恐懼。
薩瑟蹙起精致的眉頭,打量整幅名為《黃昏·印象》的畫作,又看它的名字。
巨大的畫布上,血與火肆意蔓延。看不出什麽,隻覺得太酷烈,太決絕。
整張畫仿佛是籠罩世界的天空,而那顏色像是有不可形容的什麽存在正從天空緩緩下降,將給世界帶來不可思議的恐怖變化。
可是又很……很狂妄。
畫家從前對他解讀過這幅畫,他說,這是作畫之人用自己靈魂中的規則定義了自然界裡永恆不變的黃昏,因此意義重大。
嗯……好像確實有點意思。
可是,畫家他還好嗎?
眼看著最後一筆終於落下,薩瑟擔憂地拍了拍畫家的肩膀。
畫家急促地喘著氣,目光死死停留在畫面上,手中筆已經跌落在地。
“薩瑟……你…現在就離開永晝……把所有能帶上的力量……能帶上的神官,都帶去那裡!”
“去迷霧之都?”
“去迷霧之都!”畫家驀然抓緊了他:“不管發生了什麽,你都不用管,但你一定要把祂——完完整整地,帶回來……”
第263章 群魔
迷霧終於散去。
落到實地的時候, 安菲看見這是聖山腳下的土地。
天氣晴朗,綿延的聖山靜靜矗立在前方,建築物的邊緣閃著金光。高山之上的天空中, 一枚有半座山脈那麽大的眼睛靜默地向下看著他。
它佔據了天空的大半, 安菲能清晰看見眼白裡蔓延著的、峰巒起伏的血絲, 也能體會那半開半闔的姿態裡流露出的莊重的氛圍。
眼睛是一種注視。注視是一種審判。
那麽,誰又會有資格來審判他呢?他的故鄉有嗎?
安菲沉默著朝聖山的方向走出第一步。僅僅是這一步之間, 他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
時光刹那倒流,到比久遠更久遠的地方。
一個身穿神殿祭司袍服的人站在他的前方。
他的身體一半還在原地,另一半卻好像變作另一個人來到了祭司身邊, 而那祭司正帶著他看向聖山下的土地。
“你看, ”祭司的語氣柔和, “這是你的子民生活著的地方。他們在為你舉行盛會。”
“為什麽為我舉行盛會?”
“為了迎接你的眷愛。”祭司說, “你將平息戰亂、紛爭,終結這片土地上蔓延著的一切邪惡。給他們帶來和平、豐收與長久的安寧。”
“從今以後,你在神殿學習的內容也將關乎如何愛護你的子民。”
他點頭:“好吧。”
……又來了。
一刹那所有被教導的記憶紛至遝來, 千萬句話語轟然灌入精神之中,瞬息間貫穿完整的一生,這是一種常人無法體會的痛苦, 連拂面的微風都變成一種酷刑。
昔日溫潤柔和的眉眼恍如隔世,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堅忍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