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了?”
“是的,先生。”
“你確定?我是說……他就這麽平平常常地從夢中醒來,然後他什麽都不記得了?就像是一個初生的嬰兒?”
“不,不是嬰兒。病人擁有所有的生活常識,他只是遺忘了自己的身份。不過總的來說,您說得對。”
“這種事情……可能發生嗎?”
“我不確定,先生。也許他的大腦中某根血管或神經發生了問題。人體總是很奇妙的。”
“……有什麽解決辦法嗎?”
“關於大腦方面的問題,我很難給您一個準確的答案。從心理上來說,現在病人或許更需要陪伴和關愛,讓他的記憶早日恢復。”
“我明白了。”
……
楚長酩推門走進病房。希亞正躺在床上,神情一片空白,他像是什麽都不知道,懵懵懂懂地看向楚長酩,甚至張嘴啊啊了兩聲。
他那張漂亮得超越了性別和年齡的臉蛋兒,在此時體現出了另外一種純然的魅力,一種稚嫩的依賴和戀慕,他本能地喜愛著這個走入病房的青年,像是雛鳥一般第一眼就認定了他。
楚長酩走到他面前,坐在他身邊,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希亞乖順地垂著眼睛,一言不發地讓他摸。
“你真的失憶了嗎?”楚長酩歎息著問。
希亞不言不語,他像是忘了要怎麽說話。
楚長酩這麽說,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希亞最近的那個角色要求他扮演一個白癡,一個沒有任何生活常識,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白癡。這顯然和希亞現在表現出來的樣子很像。
但不管希亞入戲成為何人,他都會在第一眼的時候愛上楚長酩,這或許才是楚長酩能夠容忍希亞這個毛病到現在的原因。畢竟楚長酩擁有如此的掌控欲,只有對方表現出絕對的依賴和服從,才會讓他體會到安全感。
從某些方面來說,希亞的確是他的理想伴侶。希亞從身到心,無時無刻不在說明,他愛著他,深愛他。這個個體,在楚長酩面前,毫無招架之力,他的靈魂都熱愛他。
曾經楚長酩詢問過晨曦,關於希亞曾經的死亡,是否意味著希亞對他的感情並非是一種純粹的愛,而是一種想象中的、因為某些特定原因的喜愛,一種執念,是否任何人出現在那裡,希亞都會愛上他。
而晨曦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說:重要的是,只有您才會和希亞走向這樣的結局。不是誰出現在那裡,是您出現在那裡。
楚長酩怔怔地看了一會希亞,輕輕歎了口氣。他想到醫生的叮囑,就對希亞說:“我出去一下,如果順利的話,我們馬上就回家。”
希亞依舊安靜地坐在那裡,他的眼神柔軟又依戀地盯著楚長酩,濕漉漉的,像是絕對乾淨絕對純潔的小動物,那種剛剛出生的、乾淨如洗的孩子。楚長酩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髮,然後親吻了他的臉頰,走了出去。
他沒發現希亞正凝視著他,那雙海藍色的眼睛不再是乾淨的純潔的,而是一種凝滯的、深冷的光,一種沉重的思緒、偏執的欲望。
希亞張了張嘴,無聲地說:“我的。”他咧開嘴笑了起來。
得到醫生的允許之後,楚長酩帶著希亞回了家。
他自己的工作允許他自由安排時間,而希亞最近的一部電影才剛剛殺青,因此兩個人就這麽宅在了家裡。
希亞很粘楚長酩。這種粘是一種幼鳥依賴長輩的方式。希亞無時無刻不跟在楚長酩的身後,甚至連睡覺都一定要和他一起睡。有一次楚長酩不過一次起夜,然而離開床不到一分鍾,希亞就大哭起來,像是失去了最心愛的寶物一樣。楚長酩不得不耗費更多的、甚至幾個小時的時間來讓希亞停止哭泣,甚至第二天早上還得面對希亞執拗的眼神,那眼神的意思是,你還會離開嗎?
這種情況,不得不說,在某種情況下,是會讓楚長酩能從中得到樂趣的。他本性如此,本性希望別人依賴他,他來掌控著一切,佔據著絕對的主導地位。
然而當整個生活都變成這樣,楚長酩還是得承認,他多少有點受不住。
最關鍵的是,希亞的思維倒是乾淨得像個孩子,但是楚長酩卻還是個有生理需求的成年男人,每天早上醒來懷裡抱著個大美人,能看不能動,真是挑戰他的下限啊。
目前處在養孩子狀態的楚長酩,頭疼地意識到他應該讓希亞自己睡了。
然而他向希亞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卻遭到了希亞的強烈反對。
彼時他們正在吃早餐,楚長酩端著荷包蛋從廚房裡面出來,看著乖乖等在飯桌上的希亞,心裡一動,就提出了這個建議,卻看到希亞睜大了眼睛,眼淚直接就流了出來。
楚長酩頓在那裡,心中無奈了一會兒,然後苦笑著說:“哭什麽?”
希亞還是不說話。他從醫院回來之後,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對任何人都沒有。
希亞使勁地搖了搖頭,表明自己對楚長酩那個建議的不認同。
但是楚長酩卻很堅定:“你是個大人了,希亞,你應該一個人睡了。”
希亞依舊在拚命地搖頭,他淚眼汪汪地看著楚長酩,眼神懇求而溫順。這個焚宙星系最好的演員正努力讓楚長酩感受到他的誠懇,而楚長酩也的確被他表現出的感染力所軟化了。
可那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楚長酩很快就意識到希亞的狀態。他不能一昧地寵著他,如果希亞一輩子不恢復記憶,那麽雷蒙德下一秒就能衝到這裡來哭。
於是他狠了狠心,說:“希亞,你得一個人睡覺。”
希亞怔怔地望著他,那雙海藍色的眼睛裡面,顯現出了極為不敢置信的絕望。楚長酩覺得他小題大做,又因為這樣的神情而感到些許的不安。
希亞顫抖著嘴唇,他慢慢地、慢慢地說了話,聲音沙啞,吐字不清,但含含糊糊地,還是將自己的意思表達了出來:“你……你不要、不要我了嗎?”
楚長酩否認:“當然不是。”
“可是、可是……”希亞焦急地說著,他像是一頭困獸,甚至都不敢走到楚長酩的面前來大聲抗議,只能用這麽溫軟的、輕柔的語調埋怨嗔怪,可他的確是慌張的,甚至是絕望的,“我們是戀人啊,為什麽我不能和你一起睡啊?”
楚長酩有點驚訝,挑了挑眉看他:“你想起來了?”
“沒有。”希亞垂了垂眼睛,“但是……我看見光腦裡面,有很多東西。”他用一種隱忍又溫順的語氣說著,又像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所以、我知道……我知道我們的關系。”
楚長酩沉默了一會,他把那個荷包蛋放在希亞的碗裡,然後淡淡地說:“我出去走走。”
“你還沒有吃早飯。”希亞輕聲說。
楚長酩說:“不吃了。”他的聲音平淡得很,但希亞卻開始顫抖,他握住了楚長酩的手腕。
楚長酩低頭看著他。
希亞嘴唇顫抖著,聲音帶上了真心實意的哭腔和不安:“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你會喜歡的……我以為……”
楚長酩說:“你以為?”
希亞慌忙站起來,他抱住楚長酩,聲音低低地說:“一種情趣……隨便什麽。”
楚長酩歎了口氣:“我很擔心你,希亞。你不能一直這樣。”
希亞說:“我願意。我就是這樣。我想用這種方式把你永遠留在我身邊。你喜歡什麽樣子,我就可以變成什麽樣子,我願意。我想活成你熱愛的那個樣子,這有什麽不對?”
楚長酩沉默了。
從某種意義上,他無從干涉希亞自己的選擇,可真是因為這選擇的另一方相關者是他,他才會如此的糾結。他並不希望希亞變成那個樣子,可希亞卻因為他變成這個樣子。他們之間的分歧並不僅僅在於價值觀和愛情觀,更在於一種自相矛盾。一個莫比烏斯環。
他希望希亞變得正常,希亞也的確會這麽做,可希亞這麽做不是出於他自己的希望,而是出於楚長酩的意願。那還有什麽意義?
希亞看出了楚長酩的糾結,就輕聲說:“但是你不用糾結的,伊恩。”
楚長酩看向他。
“我知道我是誰。我將永遠不會迷失在角色之中。”
“……是嗎?”
“因為有你在,伊恩。只有我看到你,我愛上你,我就會知道我是誰。我是你的希亞·裡斯托,你叫我希亞,我就是‘那個’希亞,世界上唯一的希亞。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喃喃自語,“只要你在,我就是我。”
楚長酩苦笑起來,他想,希亞的這個樣子,滿足了他的某種惡癖,卻讓他感到更深的愧疚。他忽然意識到,或許希亞正在用這種方式綁住他。
菟絲子。
看上去寄生物依賴於宿主才能存活,可或許宿主也永遠被寄生物困在了這裡。
希亞用甜言蜜語、用自己的毛病與問題、用他那絕對符合楚長酩審美和惡趣味的外貌與性格,構建了一個牢籠,他把楚長酩困在這裡,給他華衣美服,給他最好的享受與最好的生活,寵壞他,讓他習慣他,最後讓他心甘情願地呆在這個地方。
這還是愛情嗎?
這已經不僅僅是一場愛情了。這是一場捕獵。
希亞是獵人,可他自身也是誘餌。可他將會是永遠的輸家,因為如果沒有這隻獵物,他的生命將會枯萎,他會死亡。
楚長酩沉默了一會,然後輕輕打了一下希亞的屁股,在希亞吃驚地抬頭的時候,吻住了他的嘴唇。
現在,獵物自投羅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