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層白玉宮階,邀月一層層拾級而下,迎著晚風衣飛袂卷,鬢發向後揚起,面向天際無邊的夕陽。
魔宮寢殿周圍四下無人,她走了一陣繞到前殿,正撞上那位黑袍魔域大護法。
夜憐的表情好似活見了鬼,連手中握著的印章都掉在了地上,腦中只剩一個念頭:難道百裡邀月真有那麽大能耐,九宮鎖魂陣都能從裡破開?
可眼前這位天仙是連她手下弟子都可以輕易打倒的金丹境,斷沒可能從魔皇手裡逃脫。只能是......魔皇自願放她走的。
“我需要一個通往極樂天的傳送陣。”邀月說話時表情十分平靜,但此時此刻,那平靜如同深水,內裡暗流險峻,令人不由生出忌憚之意。
夜憐心頭狂跳,直覺告訴她這位皇后定是用什麽非同尋常的方法出來的。等回過神來就見少女衝她微微一笑:
“你若不放心江彌,就自己去寢殿瞧瞧。”
她只能訕笑:“微臣不是那個意思。”說完朝身邊的侍從下令,“去找個術士來。”
夜憐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魔皇對這位百裡姑娘有多情深似海,魔域上下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三百年間她的真傳弟子輪流在花林洞中守著,陛下只要在魔宮就沒有一日不去那裡。怎會甘心放人離開?
她猶豫了片刻,從懷中掏出法器水月鏡遞了過去:“我知道殿下去意已決,但我覺得您應該看看這個......”
邀月接過那面銀白的鏡子,鏡面如波紋般蕩漾卻並沒有映出她的面容,反而逐漸出現一個男人的身影。
“在您飛升之後,這世上能取陛下性命的便只剩他自己了。很長一段時間陛下都魂不守舍,我便時不時用水月鏡看他在做什麽,防止他自尋短見。”
——水月鏡會檢測到強烈情緒波動並留下當時的影像,同時傳遞給觀看者。
鏡中是花林洞的光景,只見溫馨的石洞中縈繞著燭火輕煙,青石地板因為長久的跪拜摩擦而溫潤微亮,檀香悠悠漂浮在空中,讓洞窟中所有金碧輝煌的氣息都瞬間沉澱。寒玉石床邊跪著一個孤拔的人影,雪白外袍,長發在身側束起,尾梢微微發卷的垂在衣裾上。
不論是鏡中幻影還是本尊,無情道與生俱來的冷淡神情都是從心底裡表現出來的。他應該屬於十分封閉自我、對周圍事物懶得理會的類型,哪怕愛慕者跪在腳下頂禮膜拜,他都不應該有半點留心才對。
可鏡中的江彌微闔著眼,雙手合十宛如一個虔誠的信徒,對著她的軀殼自言自語:“邀月......我有聽話,沒有殺人......今天晚上能不能來見我......”
鏡面中波紋一晃,場景忽然來到書房中。江彌坐在書桌邊往身前的金玉卷軸上為其中一個“正”字添了一筆。燭光的陰影中只能看見他專注的側顏,鼻梁在削瘦臉頰上投下了幽深的光影。良久他終於想到了什麽似的,沙啞地歎了口氣:“……邀月很忙吧。”
日複一日,正字越來越多,被添加的頻率卻越來越少。
鏡面水波又是一晃,庭院空明澄澈,月色在石柱上泛出青白的光。江彌醉倚在海棠花樹下的青石桌邊,外袍搭在肩頭,左肩下的繃帶中隱隱透出血跡。他剛因造通天梯被天降雷罰,身上血氣未褪,面容猶帶倦意,杯中蕩漾的酒已經斜斜地灑了大半,修長的手指被酒浸透,反射出微渺清寒的月光。
“要怎麽做......”鏡中人深深歎了口氣,剛出口便消散在了紛飛海棠花瓣中,“才能再見到你......”
青年眼底有著很深的寂寥,如同冰川千年呼嘯的風雪縈繞在靈魂深處,永遠都不會止息。
水月鏡中,百年前的魔皇將冷酒一飲而盡,踉蹌起身,袍袖拂過滿地殘紅,漸漸消失在了回廊深處。
看到這裡,邀月猛地向天仰起頭,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仙界轉瞬即逝的三百天,卻是人間漫無止境的三百年。
她原以為江彌會像自己一樣,用別的事物來麻痹自己、轉移注意力......可他就這樣全心全意地等候著她的回應,日複一日不曾斷絕。他是天生的無情道,本是極為封閉的性格,心臟卻為她打開了一條縫,在她離去之後便成了永不愈合的傷疤,只會灌入呼嘯的冷風。
那強烈的痛苦和絕望、無法擺脫的漫長煎熬,她只在這鏡中感受了不到一刻鍾,竟覺得比那穿心之痛、比死亡都要難過。如果再持續長一點時間,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崩潰......
可江彌......生生熬了三百年。
這道坎跨不過去,他就永遠生活在焦慮、憤怒、悲哀和怨恨中。
“......還給你。”
余音未盡疾風掠過,夜憐隻覺眼前一花,鏡子便回到自己手中。少女的背影如緋雲飛卷,轉瞬已去數丈之外,腰間流蘇上的鈴鐺隨著急促的腳步叮當叮當一陣亂響,消失在了曲折幽長的回廊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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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如積水空明,海棠花影交錯微微晃動。月光青紗般覆蓋著宮殿銀白磚瓦,回廊幽深看不到盡頭,往昔繁華與笑鬧舊影都像落花流水,從虛空中一瞬淡去,歸於沉寂。
男人仍是一動不動跪在原地,仿佛已經成了一尊靜止的塑像,天塌地陷也不會移動分毫。他垂著頭看不清神色,但那雙猩紅眼瞳中流出的血淚已經在他身前積起了小小的血窪。
——那醉生夢死的癡狂青年,竟還活在這層冰冷的面具之下。
忽然之間,有一雙手臂從身後環住了他。
江彌身子微微一顫,眼底閃過錯愕和震驚的光。他低頭難以置信地望著那雙抱著自己的、再熟悉不過的手,有什麽就像潮水一樣,自他的心底慢慢地漫了上來,拍打著一層層酸酸澀澀的泡沫,溫柔卻又傷感地包容住他,直到溢上眼眶——
“邀月......”
除了她,還有誰敢這樣抱著他呢?
“是我。”
江彌幾乎已經痛到麻痹的心臟突然舒緩下來,就像在寒冷的冬夜裡,突然澆上一股溫暖的熱流。那感覺混合著喜悅和悲痛,仿佛在明知道已經身處絕境的情況下,突然迎來了一線希望——
“你不走了嗎......”
“不走了。”
話音剛落,男人猛然轉身將她拉入懷中,他的手臂傳來一陣重過一陣的力氣,似乎要將她融入他的血肉,邀月幾乎被他抱得喘不過氣來,伸出雙手,環住他精壯的後背。他身子輕顫一下,又突然將她拉開。
那雙血紅的瞳仁緊緊鎖著她,像是每一絲表情、每一點變化都不願放過,似乎要穿過眼睛看到她腦中的想法。
“真的不走了?”
少女再也無力與他對視,閉上眼睛,側過頭去。那一霎的意亂情迷,眼波欲流恰似深海波間的夕照,於最深的黑中變幻出萬千絢麗。
“——真的。”
下一秒,他熾熱的嘴唇倏然貼在她的眼睛上,隔著薄薄的眼皮,輕輕吻住了她的眼珠。江彌的身體熱得像在熔爐中煆燒的鋼,透過重重羅衣連她都要跟著熔化。他仿佛在竭力忍耐著什麽,因為他的身體一直在顫抖,連骨節都在咯咯作響。好像與他過了一生那麽長,又好像被他喚了一聲那麽短。
“如果你知道……我有多愛你……”有溫熱的水珠滴進她的耳蝸,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破碎得讓人心悸,“你不會……讓我這樣……難過……”
邀月心臟刹那間仿佛被人揪緊,想要去拭擦他的眼淚,卻被他的手掌覆住雙眼,不許她看到他的狼狽掙扎。他緊緊蒙著她的眼睛,一言不發,但她卻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痛苦,那麽激烈,那麽隱忍,在她的耳朵裡咆哮,在她的血脈裡沸騰,震得她心口發麻——
“我現在......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