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還沒停穩,薑鯉便眼尖地看見月色下發光的人影。
她推開車門,衝向荒蠻的海灘,穿著涼鞋的腳陷進濕軟的沙子裡,險些摔跤。
鄭莉和沈雲江打算跟上去,被沈韻清攔住。
“交給孩子們自己處理吧。”她語氣頓了頓,目光中流露出對薑鯉的欣賞,“要是她都勸不住小焰,我們就更不可能。”
沈韻清覺得薑鯉心眼太多,鄭莉覺得她太機靈,總怕自家孩子吃虧。
大人們傲慢又狹隘,帶著固有的成見,為她打上種種負面的標簽,完全忘了她們根本沒有權力、也不應該這樣簡單粗暴地否定一個人。
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也沒有哪個固定的模子,可以將人嚴絲合縫地套進去,而不出現半分違和感。
“沈焰!沈焰!”薑鯉深一腳淺一腳奔向海邊,高亢到有些尖利的叫聲被呼嘯的海風卷走,在半空中打了個轉兒,變成模糊不清的雜音,遲緩地送到沈焰耳中。
修長的身軀僵硬了一瞬,下一刻,他加快腳步往前走。
雖然是夏天,凌晨的海水還是冷的,一波又一波海浪撲向大腿,湧上腰腹,他深吸一口氣,胸肺隱隱作痛,根本沒有勇氣回頭。
那熟悉的聲音,是幻覺也好,是真實也罷,都不是萬念俱灰的他,所希望聽到的。
可少女忘記自己不會游泳的事實,連鞋都沒脫,徑直撲入海中,三步並做兩步追上他:“沈焰,你給我站住!”
她用力扯住他的胳膊,被冰塊一樣的體溫凍得一激靈,卻沒有放手,嘶聲問道:“為什麽要自殺?”
她顫著聲道:“生命不是很寶貴的東西嗎?為什麽要自殺呢?”
沈焰沒有回答。
他沉默地低下頭,用盡所有自製力,勉強維持淡漠的表象。
生命對她來說,是很寶貴的東西。
對他不是。
所以,相比起自己,他更珍惜她的性命,不願意放縱性格中的陰暗面出來作亂,自私自利地帶她一起去死。
自殺是為了解脫,也是為了更徹底地保護她。
得不到回應,薑鯉收緊手指,後知後覺袖子底下的手臂瘦了整整一圈,摸得到嶙峋的骨骼。
她往後拽了拽,強迫他轉身,又一次叫道:“沈焰!”
沈焰轉過來那一刻,狼狽地抬手擋住瘦得脫了形的臉龐。
“別看我……”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嘶啞,情緒因她的呼喚而徹底崩潰,“別看我……”
他希望她每每想起他,記憶中都是那個乾淨清爽的形象,而不是像現在,人不人鬼不鬼。
薑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慘白的臉色、顫抖的薄唇,呼吸漸漸急促,眼裡又酸又熱。
沒見到他的時候,她在長輩們面前把話說得多硬氣,腰杆挺得多直,好像就算他們全家跪下來求她,她也不會回頭。
怎麽一看到他這副可憐又氣人的模樣,心臟就化成柔軟的爛泥,什麽理智,什麽冷靜,什麽原則,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明知道他有一千一萬個不好,還是抑製不住想要靠近他的衝動。
薑鯉強行將他擋臉的手臂扯下去,看著不停閃躲的眼睛,含淚問道:“你還喜歡我嗎?”
薄薄的眼皮顫了顫,只有這個問題,沈焰可以毫不猶豫地給出回答:“喜歡。”
“沈焰,你之前問過我,究竟喜歡你什麽,我那時候答不上來。”薑鯉順著剛剛分出來的線頭,一點一點整理思緒,“那是因為,我瞞了你很多事。”
沈焰心裡一慌,下意識排斥提及令他痛不欲生的背叛行為,語氣冷硬:“我不想聽。”
“不想聽也得聽!”薑鯉第一次用這麽蠻不講理的語氣和他說話,兩隻手緊緊抓住瘦弱的手腕,防止他逃跑,“我願意解釋,已經是破例,你憑什麽不聽?”
她本來不想理他,更不想澄清誤會,要不是看在他尋死覓活的份上,連一個字都不想跟他說。
沈焰被她的氣勢鎮住,低頭看著白嫩的小手,可恥地沉溺於這久違的親密所帶來的撫慰之中。
他和她僵持許久,態度終於出現松動:“你說吧……”
薑鯉緊繃著面孔,竭力克制逃跑的衝動,從覬覦他的第一天說起。
處心積慮的接近和引誘、一次次促進感情升溫的“偶遇”、阿炎的出現、與惡鬼達成的不光彩交易,當然還有超出計劃的感情變質、阿炎在中間挑撥離間的卑鄙作為、她的掙扎與貪婪……
“我憤怒於他的蒙騙,但我也知道,是我自己心術不正,這才讓他鑽了空子。”她將剛剛睡醒的阿言捉進手中,攤在她和沈焰之間,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做好被沈焰唾棄的準備,“還記得你去我家送筆記的那個晚上,我親手榨的果汁嗎?我……在裡面下了半片安眠藥,趁你睡著,偷拍了很多照片——就是你後來誤會我和別人偷情的那些照片。”
沈焰的表情變成一片空白。
兩個人泡在及腰深的海水裡,被浪潮推著卷著,必須互相攙扶著才能保持直立。
薑鯉硬著頭皮等待他的反應,已經想好如果他露出半點兒鄙夷,她扭頭就走,連人帶鬼哪個都不管。
可他拉緊她,有些局促地靠近半步,低頭看著披散在雙肩的細軟長發,無瑕剔透的光潔臉頰,蘊著晶瑩淚光的雙眸,鼓起勇氣,小聲道:“我……我也給你下過安眠藥……”
薑鯉驚訝地睜大眼睛。
“我想試試克服心理障礙,牽你的手,又怕動作太僵硬,惹你生氣。”沈焰的臉火辣辣的,浮現出不大健康的紅暈,“你睡著之後,我練習了很久……”
和薑鯉想象的不同,沈焰對鬼怪之說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懷疑——大概是人被逼到絕境,已經失去判斷能力,什麽怪力亂神的事都能接受。
相反,他循著她的目光看向空蕩蕩的手心,眼神中流露出凜冽的殺意,語氣卻還正常:“他就在這兒嗎?”
“我們先不提他。”薑鯉從震驚中回神,將談話拉回正題,“像我剛才所說的,我淺薄、虛榮、自私、偽善,為了接近你步步為營,不擇手段,我不敢讓你看到我最真實的一面,絞盡腦汁美化自己,隱藏本性。”
“可我現在才想清楚,難道你就跟我想象中一樣完美嗎?”如果阿炎就是他,或者是他的一部分,由此及彼,不難從阿炎暴露出的缺點中,推測出沈焰的另一面,“難道你就沒有私心,沒有說不出口的肮髒念頭嗎?”
“我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好,也不像你以為的那麽糟糕。”她仰著臉,勇敢地承認自己身上存在的問題,“我想,你也是一樣的,既不像大家以為的那麽完美無缺,也不像這段日子呈現出的那麽陰鬱和瘋狂。”
“我沒覺得你不好。”沈焰吃力地吸收著龐大的信息量,為她付出那麽多努力、花費那麽多心思攻略自己而感到受寵若驚,“就算……以為你欺騙我、背叛我的那些日子,也在努力給你找理由,說服自己原諒你。”
“你說的這些,對我而言,都不算問題。”海水已經上漲到胸口,他伸出冰冷的手,緊緊抱住她。
他是她肉身的浮木,她是他精神的救贖。
“無論你是什麽樣子,有什麽缺點,對我而言,你就是你,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沈焰為失而復得而渾身顫抖,眼睛裡湧出熱淚,低頭貪婪地嗅聞著她身上的氣息,“阿鯉,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喜歡你。”
“我也是……”薑鯉哽咽著回應他的表白,“即使被你懷疑,被你傷得千瘡百孔,我還是很喜歡你。一想到不能和你走到最後,就難過得掉眼淚,一想到將來會有別的女生進駐你的生活,就惱恨得睡不著覺……”
愛情是有毒的。
情人陰暗病態,面目扭曲,自己也居心叵測,動機不純。
可誰又能說,這樣的感情不是真的呢?
難道只有光風霽月、高尚無私、無欲無求的愛情,才稱得上可貴,才值得被歌頌嗎?
因色而起,日久生情,病入膏肓,雖死不改,如此偏執又熾烈、恨不能將雙方燒成灰燼的迷戀,為什麽不能叫做喜歡呢?
他卸掉最後一層防備。
她也脫下全部偽裝。
兩個醜陋卻赤誠的靈魂,終於跨越階級,拋開猜疑,擺脫所有外界的看法與阻礙,坦坦蕩蕩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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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