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熹微時,白色雲層後,能看見比雲更淡的月亮,極不真實地掛在窗邊。
陳懿對環境的敏銳度時好時壞,她不常懷疑從別人口中說出的話,只要對方眼神誠懇,她一律當作肺腑之言。
但她偶爾會留意一些小細節,像春季後平靜的草叢裡,默默蟄伏的昆蟲騷動。
許則灃說這只是一次平凡的晚飯,可他打了一條新的領帶,布料織法精致,這個細節與“平凡”對不上。
提著小提琴的女士走到陳懿身邊時,她被突然響起的弦樂嚇了一跳,心臟像被琴弓緩慢拉過,密密麻麻的潮熱頃刻湧起。
陳懿早有預料,還是為此感到激動,她沒想過這一天來得如此快速。
今夜的告白宴並不新穎,從前陳懿聽過見過,輪到她身上,仍然有悸動的效果。
“我不應該說出接下來的這句話,但我仍然想對你說。”許則灃雙手交握,他的臉上絕對真誠,“我對你有好感,可以定義為喜歡,但我不強求你的答覆,你不需要因為我是誰而有壓力。”
陳懿耳中嗡鳴,聽到意料之中的海嘯,席卷她單薄的身體。
此時此刻,她搖搖晃晃的心動,像一塊盲目遊蕩的磁鐵,穩穩地貼上另一塊。
原來她不是單戀,有關許老師或許喜歡她的預感,竟然是真的。
陳懿深陷於美夢成真的震動,發不出應答的聲音,只能不住地點頭,表達她的懇切。
蛋糕送上來,她像無數個同樣的女孩那般,眼眶微熱地含著淚,指印上浸出少許的汗,在塑料刀的把手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指紋。
身後忽然響起急切的呼喚聲,“陳懿,陳懿!”
陳懿應聲回頭,看見周顏站在幾步之外,還未藏住眼底的焦急,堪堪穩住氣息。
“顏顏?”陳懿立即站起身來,“你怎麽會在這裡?”
“許老師您好。”周顏匆匆打招呼,目光又回到陳懿臉上,判斷她此時的情緒,“你吃完飯了嗎?”
“還、還沒。”
陳懿垂下眼,變成典型的熱戀狀態,臉頰暈起粉紅。
“你跟我出來一下。”周顏拉起她的手,向許則灃歉疚一笑,“不好意思許老師,我找她有點急事。”
周顏緊緊握住陳懿的手,怕她半路逃跑,手心漫出一層緊張的汗。
餐廳內部的洗手間裡,一扇木門嵌著彩色玻璃,兩個女孩模糊的剪影,窸窸窣窣地在玻璃上擺動。
“你怎麽了?”陳懿被周顏的神色嚇到。
在周顏那張一貫平靜的臉上,極少有緊迫的時候。她也從來不會這麽唐突,明知此時可能是陳懿的重要時刻,卻強硬地將陳懿從餐桌上拉走。
“現在什麽情況?”周顏嚴肅地問她。
陳懿雙唇抽動,羞赧地說不出口。
“告白了?”周顏驚愕地吸一口氣,“他主動向你告白?他可是你的導師啊,怎麽會這麽主動?”
“他說不強求我的答覆。”陳懿揉搓自己的指尖,低下眼看反光的地板,聲音還是抖的。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關於比賽的獎勵……”周顏頓了頓,這個難堪的話題她不得不提起,“那個獎勵不是許老師替你爭取的,是裴昇和主辦方溝通的……我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許老師拿這種事借花獻佛,他沒有付出任何成本,就能讓你心生感激,未免太輕松了。”
周顏說得飛快,空氣裡回蕩她聲音的震動,爾後逐漸平息,只剩洗手台滴答墜水的動靜。
“啊?”陳懿緩慢地回過神來,“他為什麽要在這件事上騙我?”
“這很難想嗎?讓你感動,然後你會欣然答應和他單獨吃晚飯。”周顏隱隱有了脾氣,歎口氣問,“你已經答應他了?”
陳懿回以沉默,腳尖不自覺地蹭著地面,不安的氣氛逐漸浮起。她以為自己拆開了華美的心願禮物,層層精致的包裝內裡,忽然露出冒著寒光的捕獸夾。
這種心情很怪異。不是背叛,也不是徹底的欺騙。許則灃的謊言其實無傷大雅,卻像一整塊平滑的石板上,摸得著看不見的小小凸起,令人覺得膈應。
“許老師他真的騙我……”陳懿聲音悶得緊,“那我現在怎麽辦?”
十幾米外,餐桌上擺著切好的蛋糕,正裝出席的男人剛完成他的表白,等著女友回來。
陳懿得到意中人,這份喜悅停留不過半小時,忽然成了鏡花水月。
“你別去了,我去找他,就說你和我臨時有事。”周顏沉下臉,擰開衛生間的門。
西餐廳暗淡的暖光落在她臉上,周顏眼底一片陰翳,心緒紛雜不知該如何梳理。
她懊悔當初沒聽從裴昇的建議,讓陳懿對這份感情及時止損,甚至覺得那是裴昇高高在上的做派。
愧疚剛破土而出,周顏又覺得憤怒。若不是荒唐的第一名,陳懿不會稀裡糊塗在比賽裡受委屈,許則灃不會這麽快有機會張冠李戴。
許則灃坐在原處,忙碌地翻著手機,遠遠瞧見不斷有新消息彈出。
“許老師——”周顏一鼓作氣,決心帶著陳懿從這裡離開。
接下去的話未說出口,飛快的腳步聲氣勢洶洶朝周顏趕來,一杯冰水忽然潑在周顏臉上,像挨了一個憤怒的耳光。
周顏懵了幾秒,掛著水的眼睛模模糊糊尋,看見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拿著一個空空如也的水杯,咬牙切齒看著她。
“你幹什麽!”許則灃猛然起身,拽住莫名出現的陌生女人。
“小姑娘,你年紀輕輕的,做這種道德敗壞的事情?勾引自己的導師,是不是能快點畢業?”她不管不顧原地站著,話說得歇斯底裡。
西餐廳出現微弱的騷動,人們的說話聲悄然沉下,刀叉相碰發出冰冷的脆響,預備看一場狗血的三角戀。
因著心虛,許則灃壓製不住女人的憤怒,令她從手中掙脫。
玻璃杯摔到地上,爆發炸耳的破裂聲。周顏的眼睛進了水,紅血絲密密麻麻爬上來,正難受地眨著眼,驚愕之余試圖弄清此時的狀況。
怒不可遏的女人再次靠近她,面孔是模糊的,周顏分辨不清她的意圖,卻本能感到危險的前奏。
她在慌亂中後退,拉不開與危險之間的距離。視野裡還是絕望的模糊,一個黑色身影焦急晃過,將她猝然護進懷裡,心跳快得亂了方寸。
“駱琿,讓人來清場。有誰拍了照片、視頻的,盯著刪乾淨再放走。”
裴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低沉滾燙地帶著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