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昇離開的時候,周顏沒有送別,這一切發生於她跟隨大部隊轉場,那雙新買的皮靴剛踏上梭梭樹叢的邊緣。
太陽一如往常,所到之處都鍍著金黃色的弧光。裴昇留給周顏一條新消息,“我先走了,你安心拍攝。”
她拿出手機,看著對話框出神。光標在屏幕裡躍動,周顏想不到合適的答覆。
像朋友那樣,客氣而大方地說“下次再見”?像一個真正的新婚妻子,關心他漫長的旅途和空乏的胃?
周顏想了想,隻回了句“注意安全”。
稀裡糊塗走到這一步,她和裴昇的關系陷入死胡同,再往下走也絕非沒有路,只要她肯回頭,死胡同的對面就是出口。
可是周顏不擅長自我欺騙,她知道她和裴昇的溝壑不止一道。即使先短暫和好,周顏還是繞不開腎髒的問題,她沒有坦白的時機和勇氣。
還是先看眼前吧。周顏架起攝影機,風正吹過梭梭樹,低矮的灌木緊貼著黃沙,前後推搡著搖晃,連成一片微微掀起的波瀾。
忙完這些,周顏打算一鼓作氣向裴昇坦白,關於她的身體狀況,她走進婚戀市場的唯一目的,不論這場坦白的最終結局是什麽,周顏隻想讓一切回到問心無愧的起點。
今天手機卻開始吵鬧,這也不怪別人,婚慶公司不知道周顏逃跑,還把她當做一個即將登場的新娘子,按部就班與她溝通必須要溝通的事情。
“這邊選在下周三彩排,您看時間可以嗎?”對方在電話裡問,聲音遙遠地送過來。
“不好意思,我大約是沒空的,我人在內蒙。”周顏握緊手機,心頭波動。
“那您什麽時候有空呢?”
周顏知道,他們沒有逼問的意思,但她的心被擠壓,不可避免地感到沉重。
“一定要彩排嗎,我可能一直沒空……”
她覺得她也許不會有婚禮了。
對方沉默了幾秒,為她的不配合感到驚訝,但不適合繼續追問,禮貌地掛斷了電話。
沙漠的熱氣烘起來,此時離立秋還遠,酷暑的傍晚格外折磨人,周顏被曬得汗流浹背。
耳邊除了風,只剩空曠。這是一個聽不見蟬鳴的地方,吹動梭梭樹的聲音像沙錘,比快門聲更小一些。
她的手機在口袋裡發燙,又震動起來。周顏壓下帽簷,費力地看反光的屏幕,一串陌生的座機號碼,歸屬地是南邊的沿海城市。
“喂,您好,是周顏女士嗎?”聲音被電波濾過,斷斷續續的。
周顏感到疑惑,但先應下,“我是,您是哪位?”
“我們是南部大學生命研究院的,您從上個月開始資助我們的研究項目,您還記得嗎?”
“我資助……研究?”周顏愣住,聲音不自覺慢下來。
“是的,您留的139開頭的常用號碼打不通,所以我們打了147的備用號碼,請問您是更換常用號碼了嗎?”
周顏呼吸一滯,電話被她攥得更緊,輕聲問,“139?是尾號86的那個嗎?”
“是的。”對方答她。
這是裴昇的號碼,而他此刻正在飛機上,因此無法接通電話。
對方接下來的話,令她持續暈眩。
“對,您資助了人工腎髒的研究項目。”
“唯一要求是研究成果優先使用。”
“我們每個月會向大額資助人匯報研究進展,因為這次是第一個月,所以打電話確認您的郵箱是否能正常查收我們的匯報文件。”
聲音的余波在她耳邊震蕩,周顏站在沙漠裡,她的新相機前,像一株還未扎根的植物,一團即將隨處流浪的風滾草,震驚地消化著對方鄭重的感謝。
究竟是什麽時候?周顏苦苦思索,日歷上往前翻一個月整,驚愕地停住,那天是他們領證的日子。
從辦事大廳出去,裴昇急急忙忙上了車,他說有無法推遲的事情。
他真正知道腎移植,應該遠不止這個時候。
更早的時候,裴昇對她呵護得誇張,怕她太晚回家,怕她受寒感冒,戀愛談成了飯搭子。
甚至他們還未在一起,偶然的某一天在宴會上相遇,周顏發現裴昇戒了煙,沒有人知道為什麽。
遲鈍時會笨拙得看不見任何蛛絲馬跡,被人挑破窗戶紙後,又敏銳得瞬間看清千絲萬縷。
周顏把裴昇歷來的反常模樣,一張張串聯起來,才發現他竟然知道。
竟然早就知道,在提出交往的時候,在與她領證的時候,在追來烏蘭布和沙漠的時候。
在幾個小時前,他舟車勞頓返回江城的路上,她決定找一天向他坦白,帶上她面對裴昇的所有勇氣,做好失去這段關系的心理準備。
事實上,她早已得到了坦白後的結局,不是想象中的淒風寒雨,而是蔭蔽她的參天大樹。
周顏緩慢地蹲下身子,止不住體內嗡鳴,雙手抖動著想抓住什麽,隻抓到一捧不斷流逝的細砂。
“周顏,就這樣,活潑點。”
裴昇說過,多少次向她說過。
當周顏努力扮演完美的伴侶,給自己塗蓋層層保護色,裴昇早已見過她真實的截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