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魂術?”少年怔怔地重複著,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猛然拉開和她之間的距離。
“所以會搜到我所有的記憶嗎?”他再次確認了一遍,眉宇間情緒很複雜。
櫻招仔細觀察著他的面龐,想從中找出一絲怨懟來,卻找不到。他似乎弄錯了重點,被看到記憶對於他來講,是比遭受折磨更要緊的事情。
昏黃的燭火在室內暈開,將他的側臉蒙上一層模糊的不安。
他的整個世界即將毫無保留地攤開在她面前,被她翻來覆去地檢驗,那些卑鄙的、齷齪的、想要將她獨佔的念頭,還有,那些明明知道是她,卻假裝她是旁人而冒犯了那麽多次的舉動……
被看到之後,會怎麽樣呢?
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吧。
“櫻招……”
生平第一次,他當著她的面叫出了她的名字。櫻招不太習慣,甚至有種自食惡果的羞恥感。心頭湧起高高的巨浪,直往臉上衝。搭在他頭上的手指不禁蜷縮起來,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該往哪裡瞟。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這樣直呼她的名字呢?
“什麽事?”她惡聲惡氣地回他。
這樣的對話,仿佛回到了師徒二人還在北垚峰的那段日子。那時候,他總會形影不離地跟在她身邊,絞盡腦汁找出各種理由借機打攪她。她不耐煩時最喜歡這樣凶他,可那張臉卻總是繃不了多久就會自己松快起來。
賀蘭宵有些恍惚,他輕微晃了晃腦袋回過神,膽大包天地重新貼近她,伸出雙手將她摟緊,“我只是想問問,搜魂之後,你可以讓我回冀州看看嗎?我擔心我家裡出了事。”
他就這麽篤定自己不會被她殺了嗎?還想要回家去看看?
櫻招有些語塞,半晌,才沉著臉問:“你是指那個知道你是半魔,還要送你來蒼梧山的家?”
“……”
“等我搜完你的魂之後,你們一個都逃不了。”
狠話放完,她不再囉嗦,直接一手扣住他的腦袋開始施術,另一隻手貼在他後背心口處,灌入靈力護住他的心脈。懷中的身體突然一陣劇顫,一聲痛苦的悶哼落在她耳畔,接著少年腦海中的記憶便如驟雨一般襲來。
賀蘭宵的記憶,從一開始便浸透著桃子的冷香,仿佛他的本體和桃有關。
異常孤寂的小孩,從記事起眼中看到的便是高高的院牆和各種小心翼翼的看護,照料他起居的人對他尊敬得過分,那種刻在骨子裡的害怕,並不像單純地對待一個家主之子。
但那時候他年紀小,也不大在意。
原本他就不愛與人交流,倒也落個清淨。日子沒有什麽不同之處,一天一天都是這樣無聊的度過。
一個左耳戴著墜子的青年會定期來看他,有時候是隔著窗戶遠遠地看一眼,有時候會走到近前來說幾句話。
透過賀蘭宵的眼睛,櫻招將那個青年的面容看清楚——是魔界左使太簇。
搜魂搜出來的記憶無法作假,不管賀蘭宵身負什麽秘密,至少透過他的眼睛看到的畫面,是他的親身經歷。
除太簇之外,魔界元老院的大祭司虛昴偶爾也會過來,只是他二位從不會在賀蘭宵面前有過多的交流。
兩個處於魔族權力中心的魔來人界的目的是什麽,雖然櫻招暫時無法下定論,但賀蘭宵被他們十分看重,是不變的事實。
太簇走時,會留下一隊親兵駐守在賀蘭氏府邸附近。
一開始,賀蘭宵並不十分介意,不過是周圍多了些目光而已,是人也好,魔也罷,於他來說都沒有區別。
直到有一日,他發現府內的一個老人,因衝撞了魔族險些被當場打死,這才大發雷霆,將太簇留下的魔族親兵驅趕到百裡之外,並放言再有不長眼的魔族闖進府內,下場就不止驅趕這麽簡單。
因他釋放出的魔氣太過震撼,那群魔族竟無一人敢再越界。
太簇似乎並不介意此事,因為後來他沒有找上門來。於是,關於賀蘭宵是太簇與賀蘭舒之子的猜測便開始喧囂塵上。
但櫻招知道,這不可能。
她在賀蘭宵的記憶中感受到的魔氣,與前幾日他令蠶妖爆體而亡的魔氣一樣,幾乎可以毀天滅地——那是屬於斬蒼的魔氣。
櫻招短暫地將自己抽離,退開一寸,用尖利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去瞧賀蘭宵的臉。
斬蒼。
死在她劍下。
去魔域尋刑天的經歷,她都記得,可偏偏忘記了和斬蒼相關的一切,隻隱約記得他的魔氣是什麽模樣。
斬蒼他,真的會如同她夢裡見過的那樣,是和眼前的少年一模一樣的臉嗎?
那她怎麽會舍得殺他呢?
搜魂術太過霸道,即使有她的靈力護體,少年仍舊深陷在記憶中無法自拔。額頭有冷汗冒出,圈住她的手亦在顫抖。
“很疼嗎?”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他沒有聽進去,像隻幼獸一般本能地在她掌心蹭了蹭,斷斷續續的凌亂呼吸吹拂在她臉上。
他湊得更近了。
不知為何,櫻招有些想躲,但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又生生止住動作。二人額頭相觸的時候,她突然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斬蒼。”
卻沒料到方才還有些懨懨的少年竟氣勢洶洶地將她抱緊,一隻手按住她的後頸,嘴唇湊過來悶悶地說道:“不要叫他的名字。”
都被折磨個半死了,還這麽有勁兒的嗎?
櫻招很不解,隻覺得自己又要被他摟得喘不過氣來。
“好好好,不叫不叫。”她沒纏得沒辦法,隻好這樣安撫他。
他這才滿意地將臉貼在她後頸上蹭了蹭。
看來他並不覺得自己就是斬蒼,甚至對他有種莫名的抵觸。
只能繼續看下去了——
與魔族的交集大概就是這些,賀蘭宵越長越大之後,不知為何,太簇也來得少了。
而賀蘭宵在八歲那年發生了魔氣外泄失手傷人事件之後,變得更加孤僻。幾乎日日泡在藏典閣與那些書籍寶物為伍。
他在十歲那年得了一本劍譜。
是被櫻招沒收的那本。
她將那本劍譜沒收時,他那副依依不舍的模樣曾讓她懷疑過他是不是仰慕她,但她想象中的仰慕,並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弱者對強者的欽佩之意。
誠然她自己也算不上清白,可是,可是……
他怎麽可以每天晚上都把她藏進被子裡!整整五年!
床帳內夜明珠閃著幽幽的光,劍譜上亦有金光浮動。
她看見,快要十五歲的少年有些發癡地將手伸向“櫻招”半掩在黑發中的耳垂,明明那根手指直直地穿透了虛幻小人的身影,櫻招卻感覺自己的耳垂真的像被人觸碰到了似的,泛起淡淡的紅暈。
“櫻招,”少年將手收回來,頭枕在自己胳膊上,露出一隻眼睛,有些不安地自言自語,“弟子遴選時,我能見到你嗎?我如果想拜你為師,你會同意嗎?”
窗外的晚風灌進房間,將床帳吹起來了。他將劍譜合上,抱在胸前,閉著眼睛喃喃道:“知道我是半魔的話,會想殺了我嗎?”
後來發生的事情,櫻招也知道了。
她的確想殺了他,但刑天阻止了她。
刑天為何偏偏對賀蘭宵網開一面呢?還說是她內心當中不想殺他。
難不成是因為刑天出世在魔域,他剛好和斬蒼有淵源,而賀蘭宵又長著和斬蒼一樣的臉,擁有一樣的魔氣?
那賀蘭宵真的是斬蒼本人嗎?
她急於知道答案,於是耐著性子繼續翻看他的記憶,可她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在蒼梧山那段時日,少年除了專心學藝之外,彎彎繞繞的心思中,翻來覆去也只有一個她。
深夜當中一遍又一遍的意淫,是直白到令人面紅耳赤的程度。
那他為什麽又會喜歡上那個圓臉姑娘呢?
一個很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驟然浮現,因為太過驚悚,她一時不敢往下細想,只是不自覺加大了搜魂力度。
可此時擁住她的賀蘭宵並不想暴露得太徹底,思緒拉扯時猶在抵抗,直到完全抵抗不住了,才顫抖著聲音低聲道:“別看了,櫻招,別看了。”
櫻招並不聽他的,灌入靈力的那隻手貼緊他的後背,一邊安撫一邊與他呼吸交錯。
瑣碎的回憶如浮光掠影一般一幕幕飄過,直到她終於看見,她去男伶館的那一晚,幾個蒼梧山小輩趴在牆頭,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她和離霜的衣裙。
而站在牆邊的賀蘭宵,抬眼望向二樓時,落入他眼中的面孔,卻一直是櫻招原本的相貌,從始至終沒有變過。
洶湧的羞憤直衝上頭頂,櫻招顫抖著雙手一把將賀蘭宵推到在地,坐在他身上喪失了理智一般伸手掐住他的脖頸。
他知道是她!
從一開始就知道!
這個逆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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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千字肥章哦!很夠誠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