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
城東的巷子口,常年擺著兩個攤子。一家賣烤地瓜,一家賣煎餅。
正值中午,門庭冷清,兩個攤主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百無聊賴地在嘮嗑。
“這是這個月第幾起了?”
“第四起了吧?我聽說城南李員外家的二公子,也是這樣,突然就暴斃了。”
巷子裡,門口立了兩尊石獅子的朱門大戶,已經掛上了白綾。府門口人來人往,一片雜亂。
“賭博狎妓,飲酒作樂樣樣都沾,這種孽障,就算不死,也遲早敗光家業,”地瓜攤主剝開一個烤地瓜,給煎餅攤主遞過去一半。
“嘖嘖,死了也好。”
*
櫻招帶著刑天回蒼梧山那日,天上下了點小雨。
嵐光仙姑親自領著弟子們守在山門口,等候愛徒回山。
山門大陣兩旁夾道立著蒼梧山的弟子與雜役,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避雨的真言撐在身上,一派清光將雨點隔開,光明又熱鬧地將陰雨天裡那點兒不明媚的景象驅散,遠遠望去的確是排場驚人。
這樣的禮遇,櫻招當之無愧。
她在缺少本命劍的情況下,便能殺入劍修榜直逼榜首,如今得了神劍護體,劍仙之名更是實至名歸。
一隻赤雉鳥撲騰著翅膀掠過櫻招的頭頂,她分神看了一眼,思緒遊離了一瞬,才快步行至師傅面前,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大禮。
嵐光仙姑難得露出一絲笑容,然而笑意還未及眼底,她的目光便被刑天身上掛著的劍穗給絆住。向來不苟言笑的掌門表情微微凝滯了一瞬,才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櫻招的肩膀。
甘華師姐閉關未出,人群中櫻招只能看到大師兄參柳和三師兄風晞。
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話,隻遠遠地打了個照面,櫻招就被嵐光仙姑喚去了不囂峰單獨問話。
以往親傳弟子們出門歷練,回山之後也都會一一向師尊報告見聞與心得,傳道授業解惑一條龍流程,是以櫻招並未當回事。
室內安靜異常,襯得雨聲漸漸大起來,瓦片被敲擊得響個不停,櫻招恭敬地跪在內室中央,將刑天擺在膝前,等著師傅趕緊把話訓完,她好出去找師兄。
參柳在櫻招進來之前便衝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她速戰速決,飛揚的神色在不甚明朗的天色中,極其引人注目。
可惜他動作太大,被師傅察覺,生生捱了一記眼刀。
但他絲毫不怵,張著嘴無聲向櫻招報了個地名,又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站到了風晞身邊。
一冷一熱兩張面孔,的確可以算得上一道風景了。
參柳說的地方是山腳下的蓬萊館,仙門中人都愛逛的好去處。取名“蓬萊”,是因為裡面有個靈獸場,老板會四處搜羅大量的靈獸用以販賣。蓬萊館不僅有固定的角鬥項目,還有最刺激的賭蛋環節。
將靈獸的蛋用特殊材料包裹起來,買家憑借經驗出手,賭對了,贏回來一隻珍獸,一夜暴富;賭輸了,傾家蕩產也有之。
賭坊與賭徒,不管在哪個世道都無法杜絕。蒼梧山門規森嚴,門下弟子的確沒膽去沾這種戒不掉的惡習。
他們頂多去蓬萊館看看珍獸角鬥而已。
這次不知道蓬萊館又來了些什麽寶貝靈獸。
“櫻招。”
一聲沉吟將櫻招的思緒拉回來,她正了正臉色,對上嵐光仙姑的視線,做出一副聆聽教導的模樣。
卻沒想到嵐光仙姑卻只是淡淡地瞥了刑天一眼,問道:“那顆珠子,可是魔域之物?”
櫻招不動聲色,老實承認:“是。”
半晌,她見師傅沒回話,氣氛卻愈加凝重,又補充了一句:“刑天也是魔域之物。”
師傅洞悉一切的眼神令櫻招心裡有些發虛,指尖陷進掌心,背脊也跟著僵硬起來。
“有去魔域遊歷的修士們傳言,你在魔族戰將選拔時,公然冒充魔域左使,向那魔尊斬蒼出了手,可有此事?”
眾目睽睽之下的事情,的確瞞不住。偌大的演武場,幾萬魔族當中混進去幾個曾經見過她的修士,也不足為奇。那般丟臉的場景,若換做是她當觀眾,也一定會與師門中人津津樂道一番。
只是沒想到,師傅竟也聽說了。
櫻招只能點頭承認,解釋道:“是,我是為收集那斬蒼的魔氣,順利進入黑齒谷。”
“收集魔氣的法寶,是吞雲戒?那戒指呢?”
“弟子不甚,將其弄丟了。”
櫻招性子直接,以前每次出門遊歷,都要拉著嵐光仙姑徹夜長談。常常是師傅被她弄得不勝其煩,連連吩咐參柳和甘華將櫻招趕緊帶走,還她清淨。
倒豆子一般的嘴,卻在此時閉得死緊,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嵐光仙姑向來是嚴於律己,寬以待弟子的師傅。出門遊歷的弟子,若是遇上不便明說的際遇,她也隻當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不會多加干涉。
即使是對理應成為蒼梧山眾弟子表率的大弟子參柳,她也從未修剪過他的枝條,任由他長成了如今這般跳脫模樣,像株野蠻生長的雜草。
只是櫻招,畢竟是她的關門弟子,年紀輕輕便得了這麽大的造化,總讓人有種“福兮,禍之所伏”的擔憂。
屋外的日光透過門扉隱約透進來,櫻招梗著脖子與師傅對視了很久,才聽見師傅輕輕歎了一口氣,語帶告誡:“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櫻招,你冒頭太快,機緣太好。從此以後,更該謹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錯。”
輕飄飄的雨簾似霧蒙花,櫻招背著刑天走出掌門居所,立在台階上半晌沒動。額前感受到一陣濕潤的風,她抬手抹了一把額頭,還未將手放下,便感覺到風勢變了。
一枚硬物破空而來,直直撞進她的掌心。
手掌攤開,置於眼前,原來是一顆石子。
“怎麽啦?這是誰家的小女郎,愁眉苦臉的?”廊柱下傳來一道詢問,嗓音清越,透著股什麽都不在乎的沒心沒肺。
櫻招沒說話,垂著眼把手裡東西一扔,看著小石子將地面砸出零零亂亂的水窪,神情也跟著呆滯起來。
那人又接著道:“噢,原來是師傅最喜歡的小師妹啊。”
這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嵐光仙姑平日裡雖不苟言笑,但對櫻招這個關門弟子卻實打實算得上偏愛有加。四個弟子當中,她一碗水從來不端平,手心是櫻招和甘華,握在手裡是捧珠兩枚,手背是參柳和風晞,任憑風霜琢玉。
因此參柳不管闖什麽禍,都喜歡拉著櫻招一起。這樣,即使被師傅發現,也能少受些責罰。
可師傅對她這般好,她卻不得不向她隱瞞黑齒谷的一切。無處訴說的閑愁如同遮住眼簾的雨絲,將她的內心牽攪得有些亂,可更讓她亂是卻不只是這件事。
“大師兄,”她終於抬頭看向參柳,“師傅打算要我接任北垚峰峰主了。”
“接任北垚峰峰主啊……”參柳笑容僵了僵,沒恭喜她,“你自己怎麽想?”
櫻招笑了笑,“我當然願意啊,當峰主欸,師姐和風晞師兄都已經當上峰主這麽多年了,就剩下你和我。不過你現在代管掌門事務,離掌門之位也就差個名分而已,我嘛,是性子不夠沉穩,少些磨礪,所以師傅老是不信任我……”
“可是,你當了峰主就不能任性妄為了,”參柳說,“也不能老是往外跑了。”
“我知道啊,”櫻招聲音不大,這句話像是在說給她自己聽,“我受仙門養育,一身本領皆來自於蒼梧山,總有一天得要接過峰主的重擔,開宗收徒,護佑師門。早繼任峰主一日,便能早一日逞長老的威風,月俸也能漲不少,至於能不能往外頭跑,這個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是師傅最小的弟子,即使歲月在催她成長,她也從來沒有任何負擔似的,總覺得天塌下來還有師兄師姐們頂著。
去魔域不過一兩月,她竟像是變了一些。
參柳走到她面前,低下頭看了她一眼,突然一巴掌拍向她的後腦杓:“小孩子家家的,心思變這麽重,師傅讓你明日便繼任峰主嗎?”
“也沒有……還能寬限個幾年,隻說讓我早日準備著。”
師兄因比她大了整整一個甲子,故仍是時時刻刻把她當小孩看待。聞言,他又笑道:“那你現在就開始發愁做什麽?再說了,你要真不願意當,等師兄當了掌門,便允你去做個散修,這下總行了——”
話音未落,嵐光仙姑的質詢猝然從門內傳出來:“參柳!你又在妄言些什麽?”
師兄妹二人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驚魂未定的目光,隨即沉默著撒腿撤退。
“行了,”撤到安全距離時,參柳不以為意地說道,“師兄也就今日這會兒有空,帶你去蓬萊館放松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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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是沒食言,回來了。
但還是建議你們再攢一攢,一星期只能說盡量三更,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