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梧山山門大陣,從來沒有這般堂而皇之地向一個魔族敞開過,更何況,這魔族還是令整個修真界聞風喪膽的存在。
其實,若要認真究其所為,似乎也並未做過什麽可怕之事,只是力量本身便令人懼怕而已。
而且傳聞中,這位魔尊還形貌醜陋,面色青黑,目凸口大……
這般形象,與在蒼梧山生活了兩年的賀蘭宵實在是相去甚遠。
且不說賀蘭宵在被櫻招長老收入門下之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副絲毫不打折扣的好相貌,光說品行,雖然他喜歡獨來獨往,常常遊離於世情之外,但他出手大方,又溫和有禮,又從不與人結仇……怎麽也看不出來是個惡名在外的魔族啊。
朝夕相處的同伴,變作了那個遙遠的、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前任魔尊,對於很多人來說,一時半會兒還沒辦法接受。
特別是燕遲。
參柳遵照著嵐光仙姑的意院大開山門時,跟去看熱鬧的弟子很多。
燕遲和蘇常夕也在其中。
隔著熙熙攘攘的腦袋,燕遲看到了站在櫻招長老身邊的那個人。
分明還是賀蘭宵的模樣,只是要比他們分別的時候要年長幾歲。但賀蘭宵習慣站在櫻招長老身後,像這樣並肩而行於他而言是不小的逾矩,換做以前的他,絕不會這般鋒芒畢露。
而現在的這位,作為傳聞中的魔尊來講,面容仍舊過分年輕了。頭頂著華貴玉冠,舉手投足間雖刻意將周身氣勢斂去,可那般閑信的神情,顯然是經歷過無數大場面,經年累月才能養成。
想來大人物們往往是習慣被人注視的,即使是直面成百上千雙眼睛,也不會有任何局促感。
四峰的長老們無不是如此。
像參柳當了這麽多年掌門,開壇授課給低階弟子們講經,底下雖沒一個人聽得懂,睡倒一大片,他也能巍然不動地將兩個時辰的課業混過去,絲毫不覺得羞恥。
此前在私底下亂嚼過舌根的那群人,在見到斬蒼本人時,也終於明白他真的不再是以前那個賀蘭宵了,而是實實在在的,能用一根指頭便能將他們碾死的魔。
不敬的字眼老實吞進了腹中,再也不敢置喙半句。
不管怎麽樣,賀蘭宵如今能以斬蒼的身份站在櫻招長老身旁,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燕遲很為他高興。
遠遠地,斬蒼像是察覺到了他與蘇常夕的目光,側頭看了他們一眼。
燕遲當即對他打了個手勢,是老地方見的意思。
他們三人作為同一批入門的親傳弟子,接觸的機會自然要比別的同門要多,自然也會有這麽一處僻靜地作為平日裡切磋術法的“老地方”。
若斬蒼還把自己當賀蘭宵看待,那他肯定能看懂燕遲的意思。
*
兩個月餅下肚,燕遲已經感覺有些撐。
蘇常夕一邊將月餅盒收進乾坤袋,一邊絮叨:“長老們去了嵐光仙姑的衣冠塚,他們夜裡還要小聚,應當沒那麽快過來。”
好在他們兩個並不急。
才互通心意的少男少女,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膩在一起。這般花前月下,只會嫌時間過得太快。
月亮朝西邊傾斜而去,四周的風勢驟然發生變化。
一道身影憑空出現在二人跟前,乾爽的草葉被軟靴踩響,空氣中有好聞的木香味彌漫開來。
“燕遲,蘇常夕。”面前的人分別叫出了他們的名字。
蘇常夕蹭地一下站起來,目光在對方身上反覆溜了幾圈,嘴巴張了幾下,竟不知道該喚他什麽好。
叫斬蒼?
好像不太禮貌,總覺得斬蒼要比他們大上許多,不是一輩人。可實際上如今的斬蒼,面孔也就堪堪比之前的賀蘭宵年長個三四歲而已,只是身量變得更高,逼人的氣勢更是收都收不住。
若是叫他賀蘭宵,也很奇怪。
燕遲跟著站起來,向來機敏的少年此時反應與蘇常夕差不多。
都挺呆。
與此同時,燕遲還意識到一件極其可怕的事情。
從前他與賀蘭宵站在一起,二人身高看起來差不多。雖然蘇常夕一直聲稱賀蘭宵要比他高那麽一點點,但燕遲基本上不承認。
如今的斬蒼站在他面前,二人身高差直奔大半個頭腦袋去了,這讓燕遲感覺十分挫敗。
他也好想憑空就長大好幾歲啊!看起來多威風!
夜風凜凜,兩個少年立在原地注視著斬蒼,各自凌亂。
倒是斬蒼,對這種反應已然習慣。月色清明,他看著自己作為賀蘭宵時,結交的真心的朋友,像是找回了些少年心性,淡淡笑道:“你們可以繼續叫我賀蘭宵。”
至於參柳和甘華那幾個家夥,必須叫他斬蒼。
因為櫻招說,他們就是想佔他便宜,趁他什麽都不懂,當了他兩年師伯沒過夠癮,現下還妄圖繼續將稱呼給模糊,進而在輩分上壓他一頭。
被無情拆穿後,參柳和甘華一臉悻悻,面對著斬蒼自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暗戳戳揪住櫻招的耳朵罵她吃裡扒外。
風晞向來不屑參與此等口角,只在旁邊憋著笑,待到甘華落到下風時,才身體力行地開始站隊。
一晚上可以稱得上雞飛狗跳,他也總算是見識到了蒼梧山這幾人湊到一起時究竟有多不消停。
席間櫻招聽說了蘇常夕為她仗義出頭之事,心裡很是感動。當下便從自己那一堆助長修為的靈寶中挑出最適合蘇常夕的那一個,打算次日親手交給她。
散場時已是月上中天。
燕遲的手勢大約也就是要斬蒼在這個時辰相見。
櫻招顧及著她畢竟是長輩,大晚上地去打攪小年輕們也許會敗人興致,便打發斬蒼獨自赴約,自己則率先回了北垚峰。
她走時步履匆匆,也不知道心裡究竟惦記著什麽,總之很是令人在意。
“賀蘭……賀蘭宵?”
燕遲試探性的問話令斬蒼回過神來,漆黑的眸中閃過一絲怔忪,卻又很快恢復如常,微微頷首權當回應。
一旁站著的蘇常夕眼睛亮晶晶的,拉著燕遲綻開一個特別開心的笑:“他還是他欸!太好了!”
賀蘭宵在他們眼裡,原本就是這副別別扭扭的模樣,需要人特別自來熟地黏上去才會給以相同的回饋。以前他們不懂他為什麽總是和任何人都不親近,似乎藏著很多秘密,現下他們才恍然想到,原來他是怕自己魔族身份暴露。
少年人的心緒是如此明朗直率,此情此景下隻恨自己沒能早點成為值得賀蘭宵信賴的同伴,而完全不會去責怪他的隱瞞。
“你們的傷已經好了?”斬蒼問。
燕遲點點頭:“嗯,余毒早就清了。”
“那就好。”
斬蒼將手攤開,遞過去兩顆丹藥:“可以助長修為,你們……太弱了。”
照他以前的性子,這句話說出口連半個盹都不會打,現下面對著那倆笑嘻嘻的模樣,竟猶豫了一瞬才將話說完整。
燕遲:“……”
蘇常夕:“……”
雖然比起前任魔尊來說,他們的確很弱,但以前的賀蘭宵才不會說這種欠扁的話!
不過,那丹藥一看就是難得的寶貝,無語歸無語,該拿的東西還是不能推辭的。
禮物送到,斬蒼不欲多留。
轉身之際,燕遲突然問道:“我們……還是朋友嗎?”
朋友?
斬蒼腳步頓了頓,低頭看向燕遲。
少年月光下那雙堅定清亮的眼眸,似乎並未因為他的身份變化而產生動搖。包括旁邊的蘇常夕也是,一派天真地附和道:“魔尊欸魔尊欸!雖然已經不幹了,但說出來多有面子啊!”
斬蒼輕輕笑了笑,眉宇間漸漸浮現出一抹真心的釋然。
這是他作為賀蘭宵時,結下的善緣,理應珍惜。
“當然。”
他這樣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