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隔著一面銅鏡,櫻招並未看得真切,那二小姐經過她面前時,她才發現,對方的面容憔悴得厲害。脂粉在臉上鋪了厚厚一層,卻絲毫掩飾不住雙頰與眼眶的凹陷。
分明還是稚氣未脫的樣子,卻已形同枯槁。
賀蘭夕的生命在迅速地流失,似乎正在被她肚子裡那塊東西給吸食。
尋常的懷胎會導致母體被蠶食成這樣嗎?
櫻招雖未懷過胎,身邊甚至連懷胎的婦人都沒有,但她也知道,這種情況極不正常。
一臉納悶地跟著賀蘭夕來到窗前,櫻招掌心悄然蓄起靈氣,伸手在對方腹上一探,果然探到了一絲魔氣。
但櫻招好歹也去過魔域一趟,混跡在魔族當中感受過不同魔族身上的氣息,這一探之下,便清晰地察覺出,賀蘭夕腹中胎兒身上縈繞的魔氣,與尋常魔族身負的魔族略有不同。
像是……魔修的氣息。
修士修行,心志堅定者少,大部分修士都需要在修行過程中剔除妄念。
忘物養心,忘情養性,忘境養神。
因為只要有妄念,便極易生出心魔。千百年來,墮魔的修士不知凡幾,他們外表與人無異,混跡在魔族與人族當中,作惡多端。
但他們通常也活不了多久,被心魔啃噬的身體,一開始,還能保有幾分清醒,但久而久之,神智會漸漸喪失,直至完全將身心交托出去,瘋瘋癲癲、受盡折磨而死。
賀蘭夕腹中孩兒的父親,竟是一名魔修嗎?
她是心甘情願還是受人蠱惑?
驚疑不定地抽回手,櫻招再看向賀蘭夕時,眼中則多了幾分同情。她看見這位二小姐行屍走肉般的在小軒窗前站了一會兒,似乎覺得累極,又托著腰在塌上坐下,癡癡地望著夜空中的幾顆星子,神情呆滯。
呆滯得像是……掉了大半魂魄。
魂魄離體,再加上身懷魔胎,難怪她現在整個人都散發著死氣。
顧不上自己還隱著身,櫻招急急走到賀蘭夕身後,將掌心置於她頭頂,灌入自己的靈力。
賀蘭夕似有所感,幾近渙散的瞳孔凝聚起來,下意識便伸手護住了自己的肚子。她微微偏了偏頭,想奮力回身查看,櫻招卻伸手輕輕將她的腦袋扶正,提醒道道:“別動,你快要死了。”
她沒有危言聳聽,她的靈力灌入賀蘭夕體內之後,就如同灌進了無底洞,盡數被她腹中胎兒給吸食了個乾淨,硬是被漏出一星半點給母體的經脈。
應當是丟了魂的緣故,這具身體沒了魂魄護體,能撐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如果再不拿回離體的那大半魂魄,這二小姐應當熬不了幾天了。
“你的魂在誰手上?”櫻招將手抽回,托住賀蘭夕半倒的身子問道。
兩行清淚從賀蘭夕眼中滲出,她對著虛空眨了眨眼,根本也不在乎扶住自己的人是誰,隻神智不清地說道:“姐姐,你們這幾日累壞了吧……母親,母親還在怪我嗎?”
“……”
“我不該,不該錯信他的……”
錯信誰?
那個魔修嗎?
櫻招想直接開口問,但又怕直接打斷她會引起反效果,於是只能牽住她的手腕盡力給她渡些靈氣。
“不必費心了,”賀蘭夕低聲道,“本就是我釀成了大錯,以為,他還是原來那個人……結果險些害了全族……我身死之後,你們也不用受他脅迫了……姐姐,幫我和母親帶句話吧,就說,女兒……女兒不能盡孝了……”
一番話說得悲戚,櫻招也從中大致猜出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這賀蘭夕與那魔修有情,且這情根種在那魔修入魔之前。他二人原本應當是一對佳偶,不然她不會到這了這個地步,還在護著腹中胎兒。可惜,那被心魔啃噬的魔修為了達成某種目的,沒念半點舊情,甚至還以賀蘭夕的魂魄相威脅……
院外突然有兩列整齊的腳步聲在快速逼近,接著駐扎在門口的守衛齊刷刷地見了一聲禮。
院門從外被人推開時,櫻招無聲無息地將賀蘭夕安置在榻上,而後躍至房梁上坐好,動作輕得連梁上的灰塵都未揚起。
步入院中的只有老族長與賀蘭舒。她二人在房門口停下,對著門口的禁製鼓搗了好一會兒,才推門進來。
這間房門窗上都下了頗為複雜的禁製,一層套一層,稍不留心出點差錯,就會驚動守衛。櫻招進來時看到這些禁製簡直一個頭兩個大,差點就準備拔劍直接將門轟開了。
後來還是她自己覺得被人拒了拜帖又偷摸著溜進來的行為太丟份,才耐著性子一層一層地解開。
這母女二人許是太過焦急,解開禁製所花的時間竟比櫻招還長。
推門進來之後也顧不上查看屋子,瞧見賀蘭夕在榻上躺著的身影后,便直直奔了過來。
櫻招渡給賀蘭夕的靈力到底還是起了點作用,雖然人還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樣,但臉色看著比方才要精神不少。
賀蘭舒將妹妹的手牽起,低聲看向老族長,“三日之期快到了,今夜,我們若不把那六人交出去,妹妹恐怕……”
注視著雙目失神的二女兒,老族長一時沒吭聲。
她沉默著走到榻旁,像被掐住了喉嚨般,隻覺得喉頭酸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作為一族之長,一人之命與全族命運,孰輕孰重,她自然拎得清。只是,人過半百,卻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就這樣油盡燈枯而死,縱使她再鐵石心腸,也仍舊覺得有股說不出的無力。
在求到那魔尊面前的時候,她們原以為賀蘭夕的情況不至於這麽遭的。
明明前段時日將她尋回時,她只是有些癡傻而已,小腹也平平坦坦,完全沒有懷胎的跡象。可在她們將那剩余六人盡數接回看管的第二日,賀蘭夕的情況便開始急轉直下。
原本平坦的小腹一夜之間隆起,顯懷至七個月大小。老族長這才發現,自己女兒竟懷了那魔修的孩子,而那魔胎,在短短幾日之內,吸幹了母體的精氣,到現在已是危急萬分。
一封密信悄然送進來,信中言明,若要將賀蘭夕剩余的魂魄拿回,只能用那剩余六人來換。
原來後招在這裡等著她們。
“十三雀已全然被心魔吞噬,寄希望於他良心發現已是不可能,”賀蘭舒提議道,“不若我們再去求那位一次吧。”
誰?
十三雀?!
這個名字從櫻招耳畔驟然飄過,她睜大了眼睛,發現這人她認識。
不,其實也說不上認識,只是在仙門大比中打過幾次照面而已。
十三雀是長留仙宗掌門首徒,若是放在他們蒼梧山,少不得也和參柳一樣,是下任掌門的最佳人選。事實上,參柳也的確和他鬥得常年不分勝負。
那落魄了的長留仙宗,幾百年來也就出了這麽根好苗,但這根好苗,卻於五年前叛出了師門。
具體原因誰也不知道,櫻招只知道此後聽到的有關十三雀的消息,全是惡名。
所以賀蘭夕腹中胎兒的父親,是十三雀?
等等——
賀蘭舒方才說,她們要求助誰?是指點她們的那位高人嗎?
櫻招豎起耳朵繼續往下聽,卻只聽到老族長輕歎了一口氣,說道:“你當那位是守護神,有求必應的嗎?他遣我們去尋的《蒹葭》現下還沒有眉目,如今怎好再去打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