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將選拔一直持續到日落時分才結束。
太簇從夢中醒來時,人還有些發怔。散亂的思緒隨著鳥雀鳴啼漸漸回籠,他定了定神,站起來在四周查看了一圈。
那個該死的女劍修,臨走時把她自己的隨身物品處理得乾淨,洞內除了她留下的幾道已經失效的法陣外,再無他物。
斜陽從好不容易散開的濃雲中漫進洞口,斑斑駁駁地印上男子本就不算明媚的臉,他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自己腳下的法陣,那上面尤有一絲靈氣殘留。
一縷微弱的金光躥上他的指尖,須臾便消散了個乾淨。太簇眯起雙眼,用手背蹭了蹭自己頸上早已結痂的傷口,神情愈發沉鬱。
天色已晚,他沒有在此處久留,出了洞口便直奔厭火魔宮請罪。
蓄著一腔怒火來到議事殿中,斬蒼正與幾名屬下商議今日戰將選拔的排名。太簇也沒說話,隻悶頭走上前去,撩起衣角跪在殿中,做出一副聽候發落的模樣。
魔族雖不似其他種族一般等級森嚴,但賞罰一向分明。堂堂魔域左使被修士偷襲,以至於缺席戰將選拔這種事,的確是該見罪問責。
瞥見太簇跪在下首的身影,斬蒼沒有停頓,一直到將排名確定好,才一撩眼皮看向他,問道:“怎麽回事?”
“是我,技不如人,”太簇低著頭,沒做別的解釋,隻說道,“屬下甘願領罰。”
斬蒼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沒說話。
倒是火部將領在一旁惟恐天下不亂地插話道:“你不是技不如人,你是輕敵。我可是聽說你昨日把駐守在洞府前的戰將們全都支開了,隻身去迎敵。怎麽樣?你和那名女子,昨日真有那麽愉快嗎?”
櫻招那句虛實難辨的話,已經在魔宮內上上下下傳了個遍,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太簇早在踏進宮門時就已經被同僚們拉著問了一通。此時再次被問到,他臉上溫文爾雅的面具終於掛不住,咬著牙回道:“愉快不愉快,你去試試不就——”
“左使,”原本沉默不語的斬蒼突然開口將他打斷,“下去領十鞭。”
他所說的“鞭”是裂魔鞭,魔族四軍當中常用的刑罰之一,揮鞭時能引來天雷附在鞭上,一鞭下去威力非同小可。
尋常魔族三鞭便足以喪命,以太簇的修為,撐過十鞭沒有問題,就是施刑過後要修養一段時日而已。
這樣的懲罰,也算是不偏不倚。
他們這位魔尊平日裡親自過問的事情不算多,政務問題皆交由屬下一應處理,唯軍紀方面嚴明得可怕,說一不二。
即使是與他私交甚深的左使,該罰時絲毫不會手軟。
“是。”太簇拱手認罰。
“你呢?”斬蒼轉而看向方才插話的火部將領,“你想和左使一起嗎?”
此言一出,原本還打算多嘴幾句的眾魔皆不作聲了。被點名的火部將領亦老老實實地垂下頭來,連聲告饒:“不不不,尊上,屬下知錯了,屬下這就告退。”
於是烏泱泱一群魔領罰的領罰,回府的回復,立時便退了個乾淨。
空曠的議事廳內隻余大祭司虛昴還立在殿中未離開。
“大祭司還有何事?”斬蒼利落地坐回主位,開口問道。
“尊上還記得前段時日陸續抓到了幾個擅闖魔宮的修士嗎?”
“嗯。”斬蒼自然記得,那幾個修士,與今日冒充太簇的女修士一樣,都是劍修。不過橫豎沒闖到他面前來,小打小鬧之事他沒在意,隻吩咐下去將他們放了。
“因為城中修士突然增多,屬下料想許是有大事要發生。於昨日卜了一卦。方才得知是有一柄神劍即將在魔域出世,所以得了消息的修士們都趕來了魔域。”
神劍,在魔域出世?
斬蒼對此興致缺缺,但還是很給面子地問道:“出世地點可知?”
虛昴:“黑齒谷。”
這個地名令斬蒼的眼神產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回憶起今日演武場上頭髮亂糟糟、眼睛卻雪亮的那名女劍修。他耐著性子等著她射完三箭,被迫盯著她看了那麽久,已經將她的面容記了個牢固。
從來不近女色的魔尊生平從未如此良久地盯著一名女子看,導致他現在一閉上眼就是她那副不知死活、滿口胡言的模樣。
明明被掀翻在地卻仍舊盡力朝他拔劍,武器脫手之後卻又立馬求饒,這一切反常的舉動似乎都只是在引他出手。
他知她沒半句真話,但他不在意,對於搜她魂之事也不感興趣。
修士之魂,無非是尋大道,求長生,路途之中再添點風花雪月,無趣得很。若是她一不小心因搜魂丟了性命,在這大好的日子裡未免太過晦氣。
但聯系起這柄在魔域出世,令所有修士趨之若鶩的神劍,難保她今日之舉不是有備而來。
他沉默了一瞬,突然問道:“那個女修士,出城門了嗎?”
“屬下正要向您報告此事,”虛昴斂著眉,說道,“她徑直往黑齒谷的方向去了。”
*
出了魔宮,虛昴沒急著回祭司殿,而是先去了一間清幽洞府。
洞府設在高山之上,可以將整座都城景致盡收眼底,屬於地丘一族。
厭火魔宮自築造起已經換了五位魔尊,而地丘一族的洞府在此佇立了幾千年,卻從未改換過主人。每一任的家主都出自地丘一族,世襲繼承。正如元老院的席位亦是世襲繼承一樣,只是早些年元老院還風光無比,現如今卻形同虛設。
須發全白的老者正佇立在廊中逗他新養的羅羅鳥。
羅羅鳥以人為食,雖還是雛鳥形態,但因啖過人血,如今已是凶殘無比,見著虛昴走過來,竟張開赤紅鳥喙叫得厲害,振著翅膀似要將鳥籠撞歪。
還是那名老者用小銀杓敲了一下它的腦袋,它才安靜下來。
“禹宗主。”虛昴衝老者拱了拱手。
此老者正是今日要對櫻招進行搜魂之魔,他看了看虛昴,隨意道:“修士之血,效用實在不錯,才一碗而已,就已經將血性給喂出來了。只可惜,如今尊上不許我們隨意殘害人族,這修士的血肉竟顯得珍貴了起來。”
想起家中那群不能放出去覓食,只能圈養在洞府中等著投喂的羅羅鳥,老者又是一陣唏噓。
眼看著他又要開始追憶當年,虛昴趕緊打斷道:“宗主,今時不同往日了,您還是放眼當下吧。”
“我知道你嫌我囉嗦,但是,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注】,我們魔族,本就是吸食怨念而生的物種,食人血肉天經地義,豈可淪落到與人族相交?”禹宗主冷哼一聲,“簡直荒唐!”
他自顧自地在矮幾旁坐下,招呼虛昴坐在他身前。
“將那名女子的消息透露給他了?”
“是,”虛昴頓了頓,想起在殿上太簇掛不住面子與人差點起爭執的模樣,輕笑道,“說不定有奇效。”
“靜觀其變吧,都忍了這麽久了,”禹宗主不鹹不淡地給對方倒了杯茶,“不管如何,我們尊上可是為了那名修士,在眾目睽睽之下半分薄面都未給老夫,若是能讓那狂妄小兒從此識得情愛的滋味,那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仙門之人,可是夠他喝一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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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羅羅鳥”,出自《山海經》西次二經:“其鳥多羅羅,是食人”。
“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出自《左傳 宣公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