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曹當年還是個年輕小夥時,逢場趕集,從地攤上淘了一尊菩薩像。
菩薩像三尺高,慈眉善目,看起來很有點年頭了,身上金漆斑駁,露出了底下的泥胚,堆在一群打撈上來的雜物中,像個落魄的貴族般格格不入。
剛買下來,陳曹就後悔了。老板獅子大開口,一尊破菩薩竟然要了他三百文銅錢,夠他全家老小吃上小半個月了。
陳曹還記得那個老板,非常年輕,非常英俊的一個年輕人,渾身裹在漆黑的袍子裡,只露出一張白淨的臉來,眼睛彎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長得有一點,有一點……像玄霄。
但買都買了,也沒法退貨。當時的陳曹咬牙把菩薩抱回去,都不敢叫家裡人知道。
晚間,他悄悄擦乾淨菩薩像上的灰塵,將其供奉到床頭,嘀咕道:“買你可花光了我的積蓄,你得保證我升官發財呀。”
說完這句話,他並未如何當真。如果每個人對菩薩許的願望都能實現,那世界上還哪來那麽多窮苦的人呢?
那天晚上他入睡很快,睡熟之後,他夢見自己在雲霧繚繞的水池邊行走,隔岸站著一個女子,身姿影影綽綽。女子告訴他,東家要調他去開墾鹽鹼地,在地裡東南方向一塊大石下,埋葬著一箱黃金。
醒來之後,陳曹回憶那女子,直覺她音容笑貌與自己買回來的菩薩像無比神似。當時他也沒多想,如同往常一般去上工,神奇的事發生了,東家果然把他調去了一塊鹽鹼地,而地的東南方向,果見一塊大石。
接下來的事自然不必多說。
陳員外憔悴地癱坐在椅子上,緩緩道,“從那之後,她時不時會出現在我夢中,給我指引。”
“按照她的指引,我一步步實現了我最初的夢想,我有了錢,買了豪宅,得到了別人的尊重。”陳員外眼下青黑,周身似有鬼氣繚繞,不似常人,“但我沒想到,我會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
“我身邊的至親一個個死去,在夢境中,女人的面容穿過朦朧的霧氣,越來越清晰……她真的長得和那尊菩薩像一模一樣!”
陳員外像忽然得了風寒,忽冷忽熱,整個人哆哆嗦嗦起來,“剛才我正在床上睡午覺,又做了那個夢,夢裡的女人穿過小溪,臉對臉貼在我面前。窗戶好像被打開了,屋子裡氣溫降低,我迷迷糊糊地被風吹醒,忽然察覺到有一股詭異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陳員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接上下句,“一睜開眼,我就看見夢裡那個女人,正蹲在床邊死死地盯著我!”
屋子裡唯二的正常人陳四,試想了一下他爹口中的場景,身臨其境地打了個寒顫。
“爹,這怎麽可能?是不是你把做夢和現實搞混了?”陳四忍不住道。
陳員外低喝一聲:“絕無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皮膚像白漆畫上去的一樣,額角還有一道裂口,裡面露出了泥胚……”他急急抓住陳四的手,“年廣,你肯定還記得你十二歲時偷偷跑進祠堂的事,你磕壞了佛像,還記得嗎?”
怎麽不記得,陳四還記得他爹為此大發雷霆,關了他兩個月禁閉。
“我在它臉上,親眼看見了你當年磕出來的口子!”
此話一出,滿室寂靜。陳員外從床上滑到地上,捶地大哭:“我作的孽啊!都是我自討苦吃!早知它如此危險,我就不該把它買回來!我萬萬沒想到,它不僅害死了我的妻兒,現在竟還要害我來了!”
玄霄一言不發,冷淡地看著他。
陳員外感到害怕,膝行幾步爬過去,嚎哭著抱住這個年紀可以做自己孫輩的青年的大腿,“玄少爺,你一定要救救我!我跟它相處這麽多年,我知道,最遲今晚上,它就會來向我索命了!”
玄霄看著在自己腳下痛哭流涕的陳員外,一大把年紀了,這樣有失體面的哭相真的算不上好看。
玄霄:“你是真的不知道,它給予你的一切都會收取報酬,還是知道了,卻為了唾手可得的好處假裝不知道呢?”
陳員外的臉色驀然慘白,沒想到自己的心思被這個年輕人洞察得一清二楚。
同時他心裡劃過一個很奇妙的念頭,他忽然察覺出神秘的黑袍老板和眼前的玄家少爺最本質的不像。
玄霄冷漠高傲,但為人有底線,有底線的人不會去做害人的事;但黑袍老板,陳員外毫不猶豫地相信,對方能一邊微笑一邊殺人放火。
如果是現在眼光精準的陳員外,會對這種人退避三舍,可惜那時候太年輕了,見識也淺薄,這是無能為力的事。
“爹……”回過神來,小兒子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目光深處流露出受傷,“你知道菩薩會殺人,卻還是為了榮華富貴,放任我們去死嗎?”
陳員外撇過了頭。
清珠提起裙子,一腳踢開了扒住玄霄不放的陳員外,“你這老頭,真壞!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你怎麽這麽沒臉沒皮的呢?”
玄霄看她一臉氣鼓鼓的嬌憨樣,好懸沒笑出來。原來清珠一生氣,平常時不時就磕絆一下的舌頭吐字這麽靈活,跟連珠炮彈一樣說個不停。
陳員外也算本地有威望的豪紳,被她罵得慫眉耷眼。玄霄嘴角勾了勾,又被他自己壓下去。
陳四勸架的時候,不小心瞥到一眼,簡直要懷疑自己眼花的程度。
玄霄……笑了?那個冷得像雪山冰頂一樣的玄家少爺?
回過神來看,玄霄依舊一副冷淡的表情,“斬妖除魔是我玄氏子弟的職責所在,我會解決這隻精怪,但我希望你知道,這不是為了你。”
言辭間,世家子弟的貴氣和傲然盡顯無疑。
陳員外搓著手,連連應是。
接下來的時間,留給陳四和陳員外兩父子互訴衷腸,化解心結。
玄霄和清珠離開房間,兩人穿梭在走廊上,清珠撇了撇嘴,說:“人類真虛偽。”
玄霄動作頓住,轉眸盯她一眼,忽然要把自己手臂抽出來,不讓她抱了。
清珠連忙抱緊:“我們家霄兒當然不一樣,你是最最最善良的人。”她滿眼真誠,“你看,我這隻妖精,就一點沒有你高尚。”
玄霄:“……”
怎會如此,完全沒有被誇獎的開心。
但那只在清珠懷裡的胳膊,最終還是沒有抽出來。
夜幕降臨,陳府上的無關人員都被驅散,陳家父子和玄清兩人來到祠堂。
陳員外深吸一口氣,用妥帖放置在心口處的鑰匙將紅色祠堂的門打開。
青紙燈籠照亮了昏暗的祠堂內部,供台之上,融化的白蠟長明。而被陳員外諱莫如深的菩薩像就被放置在供台之上的佛龕裡。
陳員外一把將它抓住,高高舉起,做出一個往地下投擲的動作。
“現在摔了它也沒用。”玄霄的手搭在龍泉劍劍柄上,懶洋洋地打量著祠堂內部的構造,“多年來,它躲避捉妖師,韜光養晦,修為已經得到極大的增長。毀壞原身也無法真正傷害到它,反倒會增加我們抓捕它的難度。”
陳員外泄氣,趕緊把菩薩像放回台上,如避蛇蠍地後退兩步。
清珠忽然咦了一聲,她左右看了看,忽然跳到台上調整兩隻手臂,一本正經地模仿起了菩薩像的姿勢。
“你在幹什麽?”玄霄淺淺皺眉,“別鬧了,快下來。”
清珠對他眨眨眼:“玄霄,你沒看懂呀?”
玄霄確實沒看懂她想表達個什麽,但這種智商被鄙視的微妙感,讓他稍稍有些不爽。
清珠哎呀一聲,四下看了看,端過旁邊裝供果的籃子抱在懷裡,“這樣呢?看懂沒?”她問。
身邊的陳家父子還在疑惑,玄霄偏淺的瞳仁卻驟然收縮了一下。
寺廟裡的菩薩各司其職,這尊泥像是送子觀音,它的懷中本該抱著一個嬰孩!
那麽——嬰孩去哪兒了?
陳四撓了撓頭:“清珠小姐,你這是想表達個什麽意思啊?”
玄霄轉身,忽然牢牢把他盯住,那冰冷而鋒銳的目光幾乎令陳四毛骨悚然。
他哆嗦著問:“玄、玄少爺,為何這樣看我?”
但玄霄眼中的冰冷飛速收斂了,仿佛那只是一閃而過的錯覺。玄霄收回視線,下巴朝陳員外的方向抬了抬。
“把你家死人的日期再報一遍。”
仔細觀察泥像菩薩殺人的時機就會發現,它每次出手都在月圓之夜。月圓之夜是陰氣最重的時候,妖精鬼怪都喜歡這個時間,他們的法力也會在月華下得到最大的提升。
“可今天也是月圓之夜啊。”陳四打開了窗,往外看了一眼,卻詫異地發現天空中烏雲蔽月,將明月遮得嚴嚴實實。
“時間還沒到,要等下半夜去了。”
眾人離開祠堂,順帶鎖上了門。
後半夜,烏雲漸漸散去。柔和似水的月光從窗戶中漫進來,照亮了在蒲團上睡得正熟的清珠。
她身後的黑暗似乎在翻湧,那團濃鬱的陰影微微動了一下,從供台上探出一隻刷著白漆的、小巧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