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摩迦寺中有過一場大婚。羌胡丁靈王之女阿措嫁給了最不得王寵的三王子。
人人都道王子與王妃極不登對。
王子是個玉砌雪琢,肖似婆羅神王般俊俏神氣的人。可王妃阿措卻生得極為平庸。
明眼人都看得出,王子娶阿措絕對不是出自愛慕,而是因為丁靈王家勢高權勝,能幫助他在奪取王位時佔個頭籌罷了。
阿措自己不這麽想。
她覺得三王子人生得好看,心地也善良,並不是那些好以妍醜來較人優劣的庸俗之輩。
況且,她深深地愛慕著三王子,自他還是個聲名未顯,整日在王都外草場上廝混的少年時便已經喜歡上了他。
阿措少時常去草場看三王子騎馬射獵。
桀驁不馴的少年有時會隨手揪些野花野草回來,再漫不經心地編成花環丟給她。每每接過少年送來的花環,阿措便覺得自己一顆心跳得實在太快,快得失了常理,令她氣都喘不上來,胸中都墜成沉甸甸一團。
因著阿措胸中沉甸甸的喜歡,她願意忤逆父親,成為那少年的王妃。
成婚那日摩迦寺中王子的眼神溫潤柔和,被他這麽一瞧,恍然間阿措也覺得自己是個貌美動人的女子,不然他怎麽會用那般溫柔愛慕的眼神瞧著她?
阿措以為自己和夫君是兩情相悅。
就算他繼承了羌胡王位,因著忙於政事,陪著她的時候一日少過一日;就算王宮中的側妃先她有孕,生出了他的第一個孩子,她也一直這麽以為。
阿措對羌胡王的情意深信不疑,她記得羌胡王答應她的每一句話。
羌胡王說過,等到時局平穩,王權穩固,他會帶著她去羌胡以南之地,那裡有漫漫黃沙之後的重重青山。青山之後是繁華富饒的漢民疆域,他們會乘著揚起白帆的大船一路東流,去見識漢人王城的美酒綺景。
只是時日一天一天過去,他們的孩子都從繈褓中的嬰兒長成個能陪著她一起等他的小小孩童,羌胡王還是沒能實現他的諾言。
阿措等啊等,終於在那場奪取她性命的大病中忽然明白。
也許那都是王說來哄她的。
她篤信了一輩子的事,大抵都是自欺欺人。
曾經身為三王子的少年不曾喜歡過她,隨手擲過來的花環也不過是逗姑娘們開心的玩意兒,接了花環的人是誰都無所謂。如今身為羌胡王的男子更不會愛慕她,宮中那位貌美動人,能替他軟語解憂的側妃娘娘顯然更得他心意。
她只是個平庸又愚蠢的女子。又如何被那樣俊雅神氣的男子鍾愛?
阿措死在了羌胡王都最冷的一個冬日。
羅朱也是在那一日成了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孩子那時六歲,夜裡跪在母親靈前時瞧見羌胡王望著母親棺槨的眼神,便明白母親口中那個溫柔和善的夫君都是假的。
他的父親原來厭憎他的母親。
母親病逝,他便迅速將側妃扶正,不僅著人取代了她的位置,還令滿宮上下不許再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她住過的宮室被封存,連帶著身為先王后嫡子的他也被送往漢人的王城。
是有多厭惡憎恨,才會在她死之後便忙不迭遮掩掉她留存下來的所有痕跡?是有多薄情虛偽,才會在過去六年裡都裝出那般深深愛慕的樣子?
羅朱像羌胡王厭憎他的母親阿措一樣厭憎著羌胡王。
他不要這樣卑劣薄情的父親,不會像他一樣為了權勢便去欺瞞一個無辜的女子。
他鍾愛美酒美食美色,便要喝天底下最好的酒,吃天地下最好吃的菜,娶天底下最貌美的姑娘。
若是有相貌平庸的女子來向他示愛,他一定會坦坦蕩蕩地拒絕,告訴她他不喜歡相貌還比不上他的女子。
花朝節醉後初見小胡姬之前,羅朱一直都這麽以為。
阿緹舍將軍家的女兒是個倔強又醜陋的姑娘。
是的,羅朱殿下認為樣貌平平又喜歡上他的小胡姬是天下最醜陋的姑娘。
她臉上雀斑生得奇怪,總是泛著波光的碧眼也瞧得讓他心煩,更過分的是她還那麽膽大妄為,敢當著他的面說愛慕他。
想起即將成為他未來王嫂的小胡姬時,羅朱總是覺得憤懣不平。
及至稀裡糊塗被她壓著在榻上胡來了一次,他更是覺得她愚蠢不堪,不顧女兒家的名聲也要同他這個不受寵的王子扯上關系。
要是他將來不能娶她怎麽辦?
要是他娶了她以後他又喜歡上別人怎麽辦?
要是她始終如一地愛慕他,他卻不能回以同等的愛慕,又該怎麽辦?
那些時日羅朱被那些不該想的事情困擾地寢食難安。
王位成了他無論如何也要得到的東西。似乎只要他得到那個位子,所有的憂愁就能煙消雲散。
好在謀取王位此事進展的十分順利,順利到超出羅朱的想象。
他不必自己去搶去奪,就已經有人親手捧了王位來獻給他。
失竊的印璽被使者趁著夜色送到了羅朱的府邸。
使者來自宮中,是日夜侍奉在羌胡王身畔的侍臣。侍臣說大王一心要將王位傳給殿下,殿下可將印璽收好了,待明日天亮便可進宮向王邀賞。
印璽是真的。羌胡王一心希望羅朱承繼王位也是真的。
他命人從長子的寢殿中盜出了印璽送來給他不說,還刻意頒布了尋得印璽著為王的旨意。
羅朱卻覺得十分好笑。
恍然十幾年,先王后遺骨化否?舊日寢殿朽否?
宮中的高高在上的大王是否還記得元後名喚阿措,是個相貌平庸但笑起來時尤其溫柔的女子?
他讓謝重山原樣將印璽送回羅霜的寢殿,就是想看看他那個好父親能做到什麽地步。
羌胡王摔碎印璽降罪羅霜母子,下旨冊封嫡子羅朱為王儲一經傳開。
羅朱便想起許多年前。
那時他還是個趴在母親膝上玩鬧的孩子,溫柔女子仰頭同在奏章中忙碌的高大男子敘話時,眼中湧出點點希冀。
“咱們的孩子十分純善聰穎,以後一定會是個很好的君主。”
男子分明是點了頭的。
所以在千萬個他不曾踐行的諾言裡,還是有這麽一個實現了的嗎?
羅朱殿下從前不信宿命巫蠱之說。可是後來慢慢信了,便又覺得自己和小胡姬大抵是天賜的孽緣。
否則他不該也不會喜歡上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子,更不會因為她的不理睬而鬱鬱寡歡。
兩人成婚之後,小胡姬的熱切漸漸消減下來。
從每日親自來問尋他兩次,變成每日只派人過來敷衍一次。再到後來,竟是他不去找她,她便當沒他這個人了。
為何呢?
床榻上終於佔了一次上峰的羅朱壓著小胡姬,將她頂弄到頂峰時,忍不住瞧著她迷蒙的眼眸逼問。
彼時小胡姬早已神志模糊,如何再能得再答羅朱的問題?
她只是喘息著,待到穴中不由自主的抽搐平緩下來,才懶懶將羅朱推開,隨意將他敷衍過去。
“也許是突然就不喜歡了,也許是十分愛慕,愛慕到都開始憎恨陛下您了。”
羅朱對這兩個答案都不滿意。
他湊上去,強自將小胡姬的身子掰正,已經有了睡意的女子不耐地推他,他便鎖住她的雙手,逼她睜眼看他。
在榻上極為嫵媚俏麗的小胡姬早已不是昔日追在情郎身後隻為博他歡心的小姑娘。
她徐徐睜眼,慢慢啟唇,一句,“我只是覺得陛下你好煩”,便將羅朱震得心肝俱裂。
被妻子嫌棄的陛下覺得日子說什麽也過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