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漸漸暗弱時,傍晚降至,廚房傳來飯菜的香氣,足以將整間屋子裡的空氣都填滿。男人們收拾餐桌的身影,西窗外的輕風,空氣中的浮塵,遠處的汽笛聲。
人這一生總會有這樣的瞬間,恍惚覺得當下這一刻仿佛在某個平行的時空中發生過,即便是幸福,卻仍感到不夠確切、甚至有些無端的酸楚。害怕失去,更害怕握不住當下。
直到顧千禾從廚房出來,走到初語身邊,彎下腰,輕輕在她頰邊吻了又吻。
開始用餐前兄妹倆去了趟隔壁,搬來一打冰啤和可樂,回來的時候吵吵嚷嚷地對著頂燈的光線查看保質期。
當嘉允說起家裡的阿姨每兩周來幫忙打掃一次空屋時,初語這才恍然記起,隔壁1202的業主好像是她的男朋友。
昏黃燈光下,計許將餐具一一擺好,某個側身的瞬間,初語看見他左耳後方的助聽器是貼在頭皮上的,她愣了一瞬,卻不曾想下一秒的目光便與他相觸。
她低下眸,假意挪動著餐桌上的馬克杯。
晚餐進行得很順利,兩人合作下的成果足以達到小區樓下那家中餐廳廚師長的水平(忘了說,那家中餐館因生意極差正面臨著關門休業的風險)。
用餐過程中,多數時間計許都是沉默的,無論嘉允與顧千禾說什麽,他都安靜聽著,一雙澄澈黑邃的眼眸像極了深宵江面一般清寂沉靜。
而初語不過多看了計許兩眼,坐在她身旁的人就悄悄鬧起脾氣來,在餐桌下牽住她的手,不輕不重地捏了下。
餐桌上的聊天內容很瑣碎,從那盤色香味都不太行的黑椒牛柳說到嘉允在33號大廈附近新開的那家買手店。至此,她又對初語說:“北區也有一家,你逛街的時候可以過來玩。最近到了一隻限量款的包包,超嗲的,我留著送你呀。”
初語遲遲點著頭,反應過後他們已經將話題換到嘉允上周去的福利院。
嘉允說,他們有打算在三十歲之後去領養一個孩子,可能不會那麽健康,但她說得婉轉。
“那裡有個兩歲的妹妹,右耳先天性聽障,性格蠻孤僻的,但一見到我們過去,就總躲在角落裡偷笑,超級超級可愛。”
顧千禾笑著,碰碰計許的胳膊,下巴朝嘉允的方向輕抬一下,“你養她一個還嫌不夠?再來一個,腦袋都給你吵炸掉。”
計許跟著笑了笑,眼尾彎折出溫柔的弧度,“不會,只要嘉允喜歡就好。”
此刻,吊燈下的光影碎落在四周牆壁之上,晚風隔著窗,仿佛也將其吹動。
嘉允面前的第三瓶啤酒慢慢見底,瓶周的水痕也逐漸消融在暖氣中,她有些醉了,視線是散開的,懶懶靠在計許肩側。
晚餐結束時,計許起身幫忙收拾碗筷,初語走到廚房去泡了杯蜂蜜水。
客廳開著燈,仍舊暗作一片。可能也是這個原因,導致沙發上的那兩人並沒有感知到初語的接近。
嘉允歪在沙發裡,故意壓低了聲音:“我先前幫你問了,過戶是比較麻煩的,走中介,光是其中的稅費手續費就要花掉很多,大概這個數。”
“那也盡快吧,錢我來出。”
“你傻呀,要是夫妻關系過戶就省掉大半的費用。”
“可我們……”
“小允,檸檬水。”初語出聲打斷他們之間的交談,在她隱約要聽見些什麽的時候。
顧千禾轉過頭,一時噤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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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初臨,這座城市的夜晚早已降溫,送嘉允他們離開的時候,時間已是夜裡十點過半。
街燈下,初語望著那輛車漸漸駛離視線之外。
“看夠了吧。”身旁的人攬過她的肩,語氣微妙地說,“哦,原來你喜歡阿許那個類型的。”
初語愣了片刻,然後牽住他的手:“不是呀,我只是有點好奇……”
“好奇什麽?”顧千禾頓一下,在初語找到相應的措辭前說著:“你是指他耳後帶的人工耳蝸麽?”
“人工耳蝸麽?我還當是助聽器。”
“阿許是先天性的聽力障礙,小時候帶的是助聽器,後來嘉允父親出資替他換成了人工耳蝸。”
初語輕輕垂下眸光,猶豫著說出:“那我今天總看著他,會不會讓他覺得被冒犯?對不起…我以為他只是有一些聽不見,不知道是這樣的情況。”
“沒事的,你今天已經做得很好了。阿許他從小就過得很苦,身邊也沒有家人,直到遇見嘉允和姑父後,日子才好過一點,所以他性格很安靜,不愛說話不是因為有情緒,他是很好很好的人,是我們的家人。”
顧千禾敘述這些時的語氣很淡然,一如他和嘉允在與計許相處時的態度那樣,仿佛全然忽視了他的缺陷,完全沒有任何悲憫的情緒。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遇見計許的時候,我還當著你們的面和嘉允大吵了一架。”顧千禾說完不由得笑了笑,握緊初語的手,向著家的方向慢慢散步。
夜晚的涼風也溫柔,燈火清寂,初語想起往日的事,也笑了,“記得呀,那天下好大的雨,嘉允和他出去,很晚都沒回家。”
“那天我真是氣得發瘋,後面想來也有點後悔,我總覺得對嘉允來說,我這個哥哥做得一點也不合格。”
初語聽出他語氣中的悶,心裡不免有些難過,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是說:“不是的,我知道你很愛她。”
她永遠記得,八歲那年的阿仔會走很遠很遠的路,帶著雀躍歡欣的期盼去找妹妹,他盼望著住到姑姑家和妹妹永遠也不分開,可是現實隻讓他看見冷漠的一面。
讓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個不受人歡迎的壞孩子。
顧千禾側過臉,目色認真:“可我還是最愛你,隻愛你。”
初語笑了,望著月光下的樹影,輕輕說:“我知道。”
此後靜默了一陣,初語才說起:“明天我要去趟公司辦一下停飛手續。”
“停兩個月麽?”
“嗯,因為春運期間公司很缺機組人員,所以寒假來臨前就得回去了。”
“好,”他低眸望著初語的眼睛,停下腳步,“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加州待一段時間?”
或許在這一刻,顧千禾還能看見初語眼眸中,似水般柔淨的目光,他應該慶幸,初語沒有直接拒絕他,而是很委婉地說著:“可是…你接下來的課業應該很忙吧,我去了會打擾你。”
“不、不會的,我會抽時間陪你,我們有休息日,我可以帶你去玩,去海灘,或者度假村,如果你都不喜歡的話,其實我們學校附近的日落也很好看,夕陽是粉紅色的……”該死,由於緊張,他壓根沒有前後邏輯地說著,“還有我的朋友,他們一直也都很想見你……”
初語沒有再說話,她只是笑著,從眼神裡展露出的溫柔,與以往有些不同。
好像有一些些期盼,很久之後,初語牽住他的手,說:“我還沒有見過粉紅色的夕陽。”
輕風將他身上的氣息吹拂到初語臉頰旁,溫柔中混合著樹葉清苦的味道,路燈下,他吻了過來。
唇舌溫軟,卻吻得熱切纏綿,視線范圍內,仿佛還能看清他不停顫動的睫毛。
像隻貪食的小狗,癡癡汲取她唇間的甜味。
晚風中,晃動的樹影,冬夜的松香,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能令她感到無限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