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文帝十二年春,鎮南將軍被皇帝從北地雁門召回國都長安。
這是甄珠第一次來到傳聞中的長安。
甄珠自幼在邊關長大,看慣大漠黃沙、低屋矮房,乍見繁華鬧市朱閣高樓、金馬玉堂,頗為好奇唏噓。
這才二月哩,柳條恁綠,桃花恁紅,長安的天兒可真好啊。不像雁門,這時節光禿一片,望眼灰暗。
回來幾日便是春闈放榜,安國公府給朝中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下了帖子,道是自家世子不才,勉中探花,府上設宴以表慶賀。
中了探花還不才、勉強,甄淵瞅了眼院裡正拉著彈弓打鳥的小女郎,娃比娃,氣死爹娘。
“珠珠,快換身衣裳,今個爹帶你去國公府熱鬧熱鬧。”甄淵大聲喊道。
“啊,是嘛?”甄珠用袖子捋了把額上的汗,屁顛屁顛地跑過來,“有很多好吃的嗎,俺能隨便吃嗎?”
“就知道吃!”何氏從門外進來,拿方白巾給甄珠擦了擦臉,教誨道:“跟你說了,回長安要說官話,別俺啊俺的,叫人聽到了笑話。”
甄珠噘嘴,拉著長腔撒嬌:“娘,我說慣了,一時忘了嘛。”城裡邊就是規矩多,說個話一堆講究。
“吃,肯定大把有的吃。”甄淵摸摸甄珠的小腦袋,“主要是想帶你去沾沾喜氣,那家的世子,比你大四歲,學問好著,今年考試中了探花。”
什麽探不探花,甄珠不太懂,反正是個愛讀書的文化人就是了。
甄珠平日不學無術,對此沒多大興趣,只聽說今日會有很多長安公子貴女過去,場面極奢極華。
雁門的小夥伴都是比誰嗓門大,比誰跑得快,比誰爬得高,這長安的娃子都喜歡玩個啥。
甄珠換好母親準備的桃粉襦裙,從百寶箱裡挑挑揀揀,準備帶點“特色”過去,給同齡人開開眼。
是剛打的麻雀,還是新逮的蟈蟈,甄珠還在思索之際,何氏在她腦門敲了一下,“珠珠,你今天就老老實實,做個文靜的小淑女,別整什麽么蛾子出來。”
“哎呦……”甄珠捂著額頭敷衍兩聲:“娘,我知道啦,知道啦。”
本以為自家的府邸已經貴氣不凡了,甄珠來到安國公府,才知府外有府。
雕梁鍍金,白玉作階,院中名花繁盛,蝶舞翩躚,檀木小幾上擺著各式精致的茶水和點心。
這邊還有很多俏麗的小姑娘,皮膚白皙,衣發精致,一言一行,端莊有禮。
甄珠低頭看看自己桃粉的裙子,這是她為赴宴專門挑的,忽然覺得不好看了。一雙小手粗糙黝黑,指甲蓋裡還藏著黑泥。
她們好像描了眉,敷了粉,蔥白的手指拂過額前的一縷烏發,如同二三月的桃花鮮妍娉婷。
怎麽差別這麽大呢。甄珠捂著臉頰,躲到小幾旁坐下。
她的臉和脖子也是黑乎乎的,常年風吹日曬,只有衣鞋遮住的軀體,白淨似雪。
感覺野鴨子進了天鵝堆,甄珠頭一回感到自卑。
“呦,這是哪來的小村姑呀!”一個圓臉杏眼的小女郎掩口笑道。
甄珠正在默默地吃著點心,見眾人過來,手裡的糕點瞬間不香了。
為首的女郎儀態秀雅地走來,高傲的目光不經意地瞥過,指著小幾上離甄珠最近的兩碟點心,“把這倆撤下去,髒了。”
一旁的婢女應聲稱“是”。
這女郎仿若主人姿態,正是長公主的外甥女,探花郎的親表妹,沈相公的小孫女,沈妙容。
種種來頭,讓一眾貴女願做綠葉給她陪襯。
一個細眼尖頷的小女郎,譏笑著啐了一口:“土包子!”
宴席上的點心,多是擺來看的,哪有人跟餓死鬼似的,湊在小幾旁一塊接一塊地吃。
沈妙容聽聞這黑丫頭是鎮南將軍獨女,此刻看甄珠傻楞楞的,不由撇嘴,“一個鄉下來的野蠻子,無需跟她一般見識。”
甄珠手中的點心被捏成粉末,她從小到大在雁門稱王稱霸,從未受過這等侮辱。
打扮土氣是錯,吃塊糕點也是錯,她們,就仗勢欺人!
甄珠咬牙站起,挺直腰板,怒道:“你們這群小娘皮,小猻猢,長了人眼不用,偏要狗眼看人低!”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沈妙容面色由紅轉白,指著甄珠,氣得鬢發間的釵環跟著亂顫,“你……你!”
“你什麽你,狗娘養的,說的就是你!”甄珠不甘示弱地指回去。
沈妙容從沒碰到這麽粗鄙、不識抬舉的女郎,因著身份貴重,走到哪裡,誰敢不給她三分薄面。
今日卻被甄珠這個粗俗丫頭指著鼻子罵,沈妙容羞憤不已,尖聲使喚婢女:“快把她抓起來,給我狠狠掌嘴!”
幾個婢女包圍著朝甄珠撲來,甄珠伏地,身子靈活地向前衝,從一個婢女裙下疾速鑽出,脫下鞋子,一舉重重砸在沈妙容臉上。
她口中振振有詞:“讓你找人打我!”
說著脫下另一隻繡鞋,拎在手中,大有一副“誰來出頭就砸死誰”的架勢。
沈妙容自是千嬌百寵長大,哪能吃得下這硬虧,當即撕破臉皮,“好啊,你敢砸我,來人,拿棍棒,給我打死她!”
一兩個婢女真的匆匆去尋棍棒,有幾個眼力見兒的女郎低聲勸道:
“妙容,怎麽說她是將軍的女兒,若真交代這了,我們不好說……”
“是啊,今日還是你表哥大喜的日子,不宜行惡見血……”
“要不叫世子過來,給你評評理,收拾她一頓……”
沈妙容思忖片刻,也是。自己名門閨秀,大家出身,怎麽能跟這野丫頭似的行止潑蠻粗俗。
她以後還要做世子妃呢。
沈妙容洗乾淨臉上灰塵,叫人看著甄珠別跑,哭泣著去找她探花表哥、崔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