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敏當即擰起了眉頭。
侍衛已去過秋山,發現六郎遇襲的現場有五具狼屍,其中一頭體格尤其健碩,是其他小狼的三倍之大,家仆屍體遍野,衣裳未缺,身上全是狼群撕咬的痕跡,並無其他蹊蹺傷痕。
若是無六郎這句話,只怕真以為是六郎在山中遇狼群才導致。
兩小賊年紀不大,眼光怯懦,未見哪家奴仆有這般寒酸,應當是受人驅使。
細想來,莫不是有人想借六郎對付謝家。
謝敏瞬間警惕起來,朝前探低身,“前日,侍禦史黃中石向皇上彈劾我們謝家行事放誕,規格越製。這黃中石打不緊,他背後卻是周難。 他借黃中石彈劾,這次皇上沒有聽他,此人身居禦史,錙銖必較,難免心懷怨恨,依二郎你看,可是他?”
中書監周段翎有三子,大郎周坊,任豫章太守;二郎周難,任禦史中丞;小郎君周呈,年紀尚小,還在家中勤懇奮進,尚未入仕。
周二郎周難,便是眼下謝敏提起之人,年紀二十有一,姿容年輕風流,在朝中任四品禦史中丞,糾察百官朝儀,是個有名的刺頭兒,倚仗是陽羨周氏的郡望出身,眼高於頂,就連謝家都不怵怕。
黃中石任侍禦史,職位在周難之下,彈劾謝家的奏本,若無周難點頭,又豈會送到皇帝案頭。
至於周難為何對謝家看不慣,其中牽扯到多方利益。
衣冠南渡後,皇室衰微,士族當道。
江左士族當中,又分為從中原南渡的士族與當地郡望,就如強龍與地頭蛇,雙方之間表面共同扶持皇室,匡扶社稷,暗中卻有許多利益糾葛。
周難身後是周家,出自吳興郡的望族,乃陽羨周氏一脈,而謝家、桓家是南渡之中的大族,周難借一個小小的黃中石之手,彈劾謝家,何嘗不是代表著他背後的望族流露不滿。
只不過,中原士族早已不是當初倉皇逃到江左時孤助無援的局勢,短短幾年,形成與郡望相抗衡的局勢,所以周難只是給個警告,好殺殺南渡士族越發囂張的氣焰。
若是謝六郎這事與周難攀扯上,就不簡單是一樁意圖謀殺的案子。
對於謝敏更深的猜測,桓琨何嘗不知,更是知道謝敏請自己來府上的原因,一方面是為謝六郎這事,另一方面,也是借著說出黃中石彈劾一事,要自己一個態度。
“護軍慎言。”桓琨沉聲,一言否決了謝敏心中的猜想,“皇上寬仁,必不允許親信有此舉,士族之中無論南渡或是郡望,也絕無這般卑鄙之流,若是被人外泄,便是對不起祖宗的事。”
指責周難事小,牽扯到士族,對當下的局勢而言,大大不利。
不久前江荊二州剛發生叛亂,才剛平息下來,此時若有人趁機挑起事端,江左怕是要亂。
謝敏何嘗不知眼下局勢,歎道:“是我失言,二郎勿怪。”
“無妨,你也是關心則亂。”桓琨目光溫和,素來是體貼人的性子,轉眼想到什麽,生來微翹的唇角淡淡平抿,嗓音清冷,“六郎說是有賊人要害他,未必不是表面之意,多盤問些時辰,自當有結果,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六郎的傷勢。”
桓琨略懂醫理,六郎的傷勢,他在馬車上看過,傷口是被烈獸撕咬開的,隱約可見白骨,雖然他請來大夫,但這傷口顯然已有多時,耽擱許久,怕是要留下後患。
同時,傷口附近有箭傷,不是遠距離射程,應當有人湊近將箭插進去。又緊靠傷口,分明是想借此遮掩過去。
卻仍大意,還是留下破綻。
大夫還在屋裡治療,謝敏隻得捺下心來。
片刻後,親信稟道:“兩小賊沒有父母,是混跡市井的乞丐,平日裡與他們二人浪蕩的乞兒多如牛毛,跟誰都親。審問之下一直不肯承認,在牢中喊冤,動過三次刑,到最後也隻稱見大郎移駕奢華氣派,才躲在一旁看,並非心虛探測。”
這話能哄住衙門裡的那群小吏,卻難以瞞過二人的眼睛。
一旦承認,腦袋都要砍掉,自然是緊咬著嘴巴,堅持原話,這兩小賊打的就是這主意,以為這樣還能有一線生機。
謝敏怒喝一聲,越覺賤民無恥,吩咐下去,“繼續打,繼續查。”
桓琨忽然道:“此二人還有同黨。”
謝敏點頭道:“就憑他們的智力,想不到用這個法子來求生,這二人嘴硬得很,赤龍,你一向法子多,替我出出主意。”
“不難。”桓琨不過片刻想出一轍法子,“先殺去骨頭最硬的一人,至於剩下的較軟弱一個,以性命、錢財、美色慢慢誘之,如此仍不行,”
他低眉略略思忖,向侍衛招招手,同他低語幾句,交代道:“這番話你不必全記下,意思與他講清楚,到時候他會什麽都跟你說。”
侍衛領命而去,按照桓琨吩咐的,先殺骨頭硬的黑三,又威逼利誘他同伴,見他猶豫,故意高喝一聲:“你這麽做,反而害了他們!”
同伴頓時一震,不知被驚的,還是被嚇唬的。
侍衛趁勝追擊,冷聲道:“建康城內有多少乞丐,有多少混跡秦淮河畔,又有多少平日裡與你們相熟的,你們不說,自有人主動告密!現在你們肯招,還能為他們求情減刑,若真拖延到那日!輕則人頭落地!重則如何,自己掂量!”
同伴哪裡受過這般震懾,忙不迭招認,哪知黑三沒死透,青筋暴怒,拚一口氣撲到他身上,雙手合攏,欲將昔日的夥伴掐死,被侍衛一腳踹翻,再刺一劍,徹底沒了聲息。
之後的事簡單了。
同伴將老底兒全交代出來,同黨還余三人,順便附上一張畫像。
畫像上的人眼睛狹長,薄嘴唇,臉頰輪廓凌厲,從面相上看,已然是刻薄狠毒之人。
謝敏切齒道:“不惜一切代價,活捉此人!”
桓琨卻微微蹙眉。
謝敏雖吩咐封鎖各處城門,但命令一層層傳達下去,時間就耽擱了,這個叫周鎮的少年心思狡猾,黑三被捉時想來已收到消息,趁機偷摸出城,一旦出了建康城,像一尾魚兒混入汪洋,再難將他捉住。
轉瞬間他心中已有了結果,卻不與謝敏透露,此時六郎尚未轉醒,怕亂了他的心神。
正這時,侍衛前去搜查同黨窩藏之地,卻很快回來,沒有捉到人,正色道:“奴等去時,房子著火,雖被及時撲滅,三人一概窒息而死,面目全非,請仵作查過,屍體並無中毒跡象,又在住宅處尋到藏匿的狼屍、碗鐺柴火,應當是在燒狼肉湯時不小心惹火導致。”
同黨三人,加上牢房內的兩個,正好夠數。
是真葬身在火海中,還是找人來替代,就不得而知。
謝敏好歹是禁衛武官,見慣了市井小兒的狡詐,當下叫侍衛押著小賊前去認屍,分開認,若有貓膩,回來稟報。
侍衛走後,阿虎進來回稟,一臉喜色,“郎君,大郎回來了。”
阿虎口中的大郎,便是桓琨的長兄桓猊,前不久平定了江荊二州的叛亂,消息傳至建康,振奮人心,朝野乃至民間對桓猊頗為讚譽。
桓猊平叛後,不日進京受封,原是說後日抵到,想來那時著實要熱鬧一番,卻不想提早了兩日,今天就到了。
事出突然,二人聞言皆是一怔。
阿虎含笑道:“大郎催奴過來回話,大郎說在廬江得了一頭猛獸,與人角鬥時,一隻眼睛泛琥珀色,血流金色,世間難得,讓您早些回去觀賞。”
旁人都以都督稱桓猊,也只有兄弟二人貼身伺候的家仆奴婢稱桓猊為大郎,稱桓琨為二郎,添了一份隨意,更顯示兄弟二人的親近。
桓琨淡淡笑道:“阿兄有心了。”
謝敏卻眉梢微挑,金猊進京,怕是要變天了。
建康最繁華的街道,正堵得很。
桓家大郎進京,百姓素來仰慕他風姿,摩肩接踵,一個緊挨一個,好是熱鬧。
阿鎮混跡在人群中,肩上坐著一個全身用破毯裹緊的小孩,只露出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幫他看路。
芸娣是他從山裡撿來的狼孩,不會說人話,脾氣壞時還朝人呲牙咧嘴,凶惡至極,唯獨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烏溜溜地轉,極為動人。
阿鎮父母還在時,有過一個小妹妹,眼睛與芸娣一般大。
當然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留下芸娣。
芸娣雖不會說話,對於方向卻極為敏銳,在山中長大的孩子,狼媽媽教會他如何辨別方向,哪裡潛藏著敵人或獵物。
只要方向一偏,芸娣立馬搖動阿鎮的肩膀,指給他。
此時顯然沒有昨夜的抗拒。
昨晚上,芸娣看到殺狼媽媽的真凶,自然就不再想咬斷阿鎮的脖子。
同時他也知道,狼媽媽和兄弟姊妹們一死,山裡遲早是其他禽獸的地盤,天地間沒有再容納他的地方。
要活下去,他只能緊緊跟著這個人。
眼下他們正要出城門,逃出危機重重的建康。
早在上午,收到黑三被抓的消息後,阿鎮沒有慌張,吩咐眾人宰殺烤炙狼肉,死要做個飽死鬼,又把附近一個癡呆的叫花子叫進屋來吃。
吃到一半,阿鎮第一個倒下,眾人隨之紛紛倒下。過了片刻,阿鎮起來,挨個悶死同伴,之後摔倒酒壺和油,在屋中撒了一遍,拎起角落裡的芸娣,走出門,一把火丟進屋中。
熊熊大火燒起來,火勢驚人,所有人葬身在火海中。
除了他。
癡傻的乞丐代替了他。
就算有人發現了,那時候他人已不在建康,要捉到他如大海撈針。
大軍從中間的道路上行來。
最前面行兩匹馬並駕齊驅,兵馬簇擁。
百姓踮起腳,遠遠瞧見二人騎高大駿馬,威風凜凜,略領先之人騎駿馬,鼻挺頜瘦,著紅袍勁裝,如松下之風蕭肅清舉,這人便是凱旋而歸的桓大都督。
前幾日晉封左將軍,都督征討諸軍事,持有假節之權,可借皇帝之權。
放眼望朝中,也只有領中書監的周段翎有此殊榮。
桓大都督旁邊騎馬之人,乃是周公長子周坊。
此人溫和謙恭,頗有周公風范,但一站在桓大都督身旁,氣勢相貌不由地皆差了一截。
二人打著馬,從熱鬧的街市上行過,仿佛林中閑庭漫步,具有上位者的氣派,百姓無不伏地高呼。
氣氛正沸騰時,芸娣瞧不清前方,下意識朝人聲最鬧處看去,正見騎著駿馬的郎君面容英俊,一時瞧他俊俏,多看幾眼,郎君背後也長眼睛似的,鬼使神差掃過來,與她眼眸兒正對上。
眼裡倨傲的郎君見是個怯生生的小娃娃,嗤了一聲,眉心悄然夾著一股譏笑煞氣,轉瞬間又移開目光,同身邊的周坊說笑。
芸娣可不就是一頭膽兒慫的小狼崽子,瞧出了郎君眼裡的凶煞,嘴裡一聲嗚咽,躲在阿鎮懷裡再也不肯出來。
人潮洶湧,芸娣一撲進他懷裡,阿鎮下意識抱緊,跌到人群外,眼看驚了貴人的駕。
維持治安的禁軍高喝一聲,甩鞭抽來,阿鎮下意識擋在芸娣身前,後背皮開肉綻,火辣辣的疼,逃似的跑外面坐下休息。
阿鎮眉心隱隱鼓動,忍著怒氣。
一如上回謝六郎往他身上抽的鞭子,抽破他心中的怒意不甘。
這些人天生就含金鑰匙,仗著了不得的家世行凶,一旦剝去這層不中看的外殼,又與他這樣的賤民有什麽區別。
阿鎮緩緩壓下心中的濁氣,松開懷裡的破毯,人兒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奇看他,眼波雪亮,一下子照進心底裡。
阿鎮心口就這麽軟了一下,心情也好起來,低頭碰了下他額頭,戲謔道,“膽子這麽小,真不像狼養大的,下回敢胡亂指,殺了你。”
芸娣伸出舌頭往他脖子上舔了一下,留下一道濕漉漉的口水,阿鎮身體一震,眼裡滿是震驚,旋又壓下眉梢,冷冷道:“你做什麽?”
芸娣以為他還想要,又要伸出嫩紅的小舌頭,阿鎮忙按住他的額頭,算服了她,“別,你別再動,我真殺了你。”
一旁有人好奇張望他們,阿鎮知道跟這小狼崽子過於親昵,一把扛起芸娣,朝著城門的方向走去。
城門有重兵把守,而且榜上還貼著他的畫像。
看到畫像的一刻,阿鎮並不意外。
黑三已經被抓進牢裡,他不會開口,另一個遲早要說的。
想到此處,阿鎮有些許惱意。
若說唯一的破綻,便是並未發現裝死的謝六郎,他受了傷,為了不凍死在雪山裡,一直跟在他們後面出山,之後應當被人救了,說了什麽話,才讓謝家這麽快就捉到黑三。
好在阿鎮另有後招。
早前摸熟附近巡邏情況,趁無人時挖了個狗洞。
若不細看,很難看出城牆底下有一道極細彎弧的裂縫。
眼下四周無人,阿鎮趴下來,慢慢往外面一推,帶著芸娣一點點爬出去,又將土堆合上,恢復原狀。
城外不如城內的繁華,放眼望去青山連綿,視線一下子開闊。
垂柳樹下,大雪壓沉了枝頭,將二人身影遮住了一半。
阿鎮握住芸娣的脖子,掌心緩緩合攏,低聲道:“知道為什麽帶你出城嗎?”
芸娣望他,未曾沾染世間的塵汙,目光清澄而迷茫。
聽不懂他的話。
“我還需要你給我指路,”阿鎮忽然就掩下一絲若有若無的殺意,好心情地拍了芸娣一下,“咱們去揚州,最熱鬧人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