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遲暮。
馮家,孫氏將頭上木簪子取下,重新挽了個發髻,然後去問秦氏:“嫂子,我就帶了這兩身衣服回來,你看哪身好。”
秦氏漫不經心指了身,望見孫氏頭上的木簪子,也不知是想起什麽,臉色變了變道:“這簪子配著不大好看。”
孫氏拿銅鏡照了照:“大嫂,這還是你當年送我,檀木的呢,別的我也沒帶回來,就這個罷。”
秦氏想了想還是作罷,她自己節儉,其他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兩個兒媳雖然都有個銀簪子,但她們做人婆婆和嬸娘的,總不好去借小輩的首飾。
她又看了眼簪子心想,龐六兒哪裡還會記得這些呢。
龐家老太太張氏已躺在床上好幾天,如今她什麽都不知道,剩下的除了孫氏,幾個大的都不大摸得準鄭荀的意思。
最後還是馮農又把馮商喊出去說了會兒話。
“去吧,當時鄭大人既救了你還給你謀了份差事,想必你只要安守好本分,如今也不會多跟你計較,說是請你去吃個飯,說不準還請了別人,你媳婦那兒,不要讓她寒了心,我們莊戶人家守著地好好過日子不興別的那套。”
馮商應了。
從馮家到龐六兒家並不算多遠,夫妻兩個帶著小女兒出門,走得慢,快兩炷香的時候才走到。
龐六兒那會子毫不知情,聽顧媽媽講,這薔薇花做成乾花、乾粉都好,六兒便和顧媽媽一同摘著薔薇花,月姐兒牽著平哥兒在一旁看,元兒早跟鄭荀回屋裡念書去了。
“夫人,這樹好呢,花開得多還大。”
“有好些年,可惜樹挪死,不然還可以移走。”六兒摘了朵花放在竹籃裡,又喊月姐兒過來,挑了朵最大的比了比:“月姐兒,你瞧瞧。”
正說話間。
院門被人叩響。
守在一旁的仆從將門打開。
龐六兒順勢扭頭望去,一時竟呆在那裡,連手裡的花都忘了。
“娘。”月姐兒低頭看著落在地上的花,小娘子蹲了身去撿起來,又塞給六兒。
馮商夫妻兩個帶著孩子局促地站在院外,看著這分明同普通農家沒什麽差別的小院,卻是奴仆環繞,孫氏心想,難怪大嫂會囑咐自己別亂說話,就這架勢,她也不敢說話啊。
孫氏悄悄拽了拽馮商衣角。
“我……我們是……”馮商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沒能說出句完整的話。
因白天裡上墳的緣故,龐六兒穿得素淨,整個人站在那兒跟天上下來的仙女兒沒什麽差別,身邊一雙兒女又生得好,童男童女似的。
馮商隻一眼便挪開了目光。
“馮兄。”鄭荀不曉得何時帶著元兒出來,走到龐六兒身邊,溫聲道:“我邀馮兄夫妻兩個來家裡敘敘舊。”
龐六兒險些將手心裡花瓣捏碎,她仰頭瞪了鄭荀眼,眼眶微微泛紅。
這人是什麽意思。
她縱然心裡有點事,也跟男女之情無關。
他何必如此,非要鬧得大家都難堪麽。
鄭荀心驀地一緊,說不出什麽感受,這些年了,難不成還放不下他。
鄭大人望著那長年累月曬得黝黑的漢子,還有他身側看著憨厚的婦人,笑道:“大家不必拘謹,來屋裡坐吧,廚下已吩咐過了。”
丫鬟婆子領著大丫去別處。
馮商夫妻跟著他們在廳內坐下。
莊戶人家,男女老少都是擠在同張桌子上吃飯的,沒有分席這麽一說,四人入了座。
灶房很快端了些吃食上來。
面餅、糕點,還有些說不出名稱的東西,裝在精致的白釉碗裡,鄉下人連見都未見過,孫氏抬頭看了看主位上的鄭荀,和一旁的龐六兒,哪裡瞧得出這二位是和自家男人一同長大的。
“馮兄,嫂子,先嘗嘗這酒。”鄭荀絲毫不見架子,親自招呼道:“有道羊肉脯還在烤著,味道不錯,一會兒你們嘗嘗,六兒最是愛吃。”
鄭荀說完目光柔和地望向龐六兒,龐六兒勉強擠出抹笑,不忍下了他的面子。
孫氏瞧見了,不免豔羨了瞬,轉頭瞧了瞧馮商,漢子只顧低著頭吃餅,她心道,自己也是不差的,漢子對自己好,當年她頭個男人死了後,日子只怕要過不下去,哪裡能想到會有今天。
自己家的雖木訥,但對自己好,也對大丫好,嫁過來這些年沒給他生個小子,他卻說自己喜歡小娘子,待大丫也好,孫氏知足了。
“以前在大寨村,多虧了馮兄照應,六兒也一直沒忘了你的恩,我們夫婦敬你們。”鄭荀卻忽地拉著龐六兒欲站起身。
龐六兒在桌子底下踹了鄭荀。
誰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難不成真喊商哥夫妻兩個來吃飯,說這些怪話,要不是看著這些年他對自己好的份上,龐六兒怕早掀了桌子出去。
男人話剛落,已端著酒一飲而盡,又持著酒壺給自己倒了杯:“多年不見,馮兄如今可好?”
鄭大人心情不大好。
龐六兒跟他一起生活了這些年,哪會這點眼力勁兒都沒有,可這人也不是自己喊來的,他發哪門子瘋。
然而見他連喝了兩三杯後,婦人還是心軟了,道:“荀哥你少喝點,回頭還要教月姐兒畫呢。”
鄭荀手頓了頓,倒是聽話地擱下杯子。
“鄭大人……”馮商磕磕巴巴,跟著站起身,“大人說笑了,要不是大人,我早就沒命活到現在。”
猛喝了口酒後,這高大黝黑漢子忽地驚醒了,自己這是在作甚,他或者心裡還惦記過龐六兒不假,可她的男人救過自己命的,鄭荀跟自己何曾有什麽情誼,可他仍是救了,還給自己謀了個軍籍。
馮商一時羞愧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