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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仙歌》二八九、鴿哨
內城縱馬,狂悖無狀,早在李玄慈破了第一道城門守衛的時候,就立刻被寫成了條子傳入負責京城守備的要員手上。

然而,這些李玄慈都顧不得了。

顧不得韜光養晦,顧不得隔岸觀火,顧不得這攤子渾水趟下去是不是會噬魂銷骨。

李玄慈只知道今日他抬了抬手,放那人就這樣離了自己眼前,是他做下最大的蠢事。

他一生自負,也算得上是瑰意琦行,超然獨處,所求不過隨心盡興四字而已,從沒有牽絆掛腸,也未試煙火閑情。

如今他心握在一人之手,有了軟肋。

可即便舍了這軟肋,他依然不複自在,也再不願自在。

因此當李玄慈親眼看見隔著整一條街,衝天的火焰都能叫上空一方窄雲染成烈色時,他第一次嘗到什麽叫悔字。

李玄慈迅速屈指為哨,幾聲間斷短哨就讓陰影處的暗衛現了身,頭臉也多狼狽,半跪著回復:“主子,我們的人正在撲滅火場,已找到一人,年紀較長些那個,被煙撩迷了半昏著,問不出什麽,另一個……還在找。”

暗衛半跪著回話,從他那望去,只能瞧見李玄慈被火光染得半明半晦的側臉,卻見他什麽神情也無,如同被浸進夜潭的刀子,連光銳都被吞了。

接著等李玄慈終於望過來時,卻冷得叫人打寒顫,他並不發怒,隻極快地說了一句,“帶我去見何衝。”

何衝情況果然不算好,嗆進不少煙氣進去,被拖到一邊正在救治。

李玄慈卻管不了許多,直接捏了何衝的脈搏強行灌了內力進去,極為霸道的純陽之力硬生生將何衝催得醒轉,經脈受到衝擊,張口便噴了血出來。

血跡濺到李玄慈臉上,他卻扼住何衝的喉嚨,強行讓還在咳喘的何衝抬頭,字簡卻厲:“她在哪?”

他的聲音像是從腳下的塵泥裡鑽出來的,卻跟吃人血的藤蔓一樣爬上人的後頸,叫連話都說不清的何衝都不由咽下了口中剛噴出來的帶著腥氣的血,艱難地用被灰衝啞了的嗓子說道:“裡……裡間,東邊,他們把十……十六帶過去……把我帶回外……廳。”

說到最後,何衝的嗓子和被燒盡的碳一樣快裂成了乾枯的灰,勉強擠出這麽些字來,卻足以叫李玄慈明白了。

暗衛立刻打算披了火浣布進去找,可卻被李玄慈奪過披在身上,又從旁邊的水缸舀了一大瓢水倒頭撲下,浸了個全濕,接著將何衝強行提了起來,交給一旁的暗衛,說道:“他走不了,提著他。”又轉向何衝,沒有給他商量的余地,只是說道:“你來指路。”

才剛脫險、站都站不穩的人,就這樣又要被拎進吃人的火場,這樣的事連從不見光的暗衛看了都有些心驚,然而李玄慈的臉色被翻舞的火舌襯得多了幾分豔色,整個人如同淬了毒的利刃,隨時就能割開人的血肉。

他毫無顧忌了。

何衝並未推阻,反而咬了咬舌尖,強撐起精神,點了點頭便要搭上旁邊暗衛的肩膀起身,讓暗衛替自己穿好了火浣布,也淋濕了全身。

帶頭的暗衛又點了幾個精銳,將濕了的布巾圍了臉掩住口鼻,就這樣一同進了火場。

裡面的情況比預料的還糟,每推開一處,灼熱的炙風就會從無數縫隙侵襲而來,像燒烈了的刀子尖鑽進人眼眶裡,撬開牙關往喉嚨裡捅,讓人痛得想把眼珠子摳出來,把內髒都嘔掉。

濕透的布巾成了最後一道關卡,人在火裡艱難地喘息著,何衝的情況最差,只能勉強抬手指一指方向,連路都是被人架著走的。

李玄慈走在最前頭,眼神如刀,出手如電,不少燒落的瓦片、殘梁、斷窗垮塌下來,都被他用刀鞘一一擊落一旁。

幾人低伏著身子往裡,何衝不斷指路,可越是往後,越成了強弩之末,最後到了一處門鬥前,何衝指著前面說道:“十六……從這,進了回廊,之後,我,不知……”

說罷便撅了過去,被旁邊接個正著,李玄慈飛了一眼過去,暗衛便知曉他的意思,將何衝架了起來往外撤。

李玄慈除了這一眼外便再未分神給何衝,回廊的火勢燒得正烈,但哪怕前面是種滿了紅色曼陀羅的吃人岸,李玄慈也定要將那人的性命保下來。

他行進得太快,連暗衛都有些跟不上,且這種隱在京城裡的賭坊布局本就暗藏玄機,每到岔路時,便要分出人手來。

最後到了一處門廊之時,李玄慈忽覺頭上一陣劇痛,還未待反應,左眼便如浸進血海一片殷紅之色,水一樣暈染開來,叫那衝天的火光都如水墨一般暈染開來。

李玄慈微微抬眼,豔色的血順著頭上的破口流下來,他這一動,一滴血珠凝在羽睫,還來不及落下,便被灼眼的火舌舔幹了。

他眸中瞬間起了塵灰,仿佛被這放肆的火光燒盡了一樣,可轉眼就從塵灰裡析出了光亮,銳得帶了利刺。

他還沒死,那十六就沒死。

只要還活著,那就不算遲,他放走的人,他會自己找回來。

正當此時,被燒斷的大梁卻當頭落下,火舌眼瞧著要舔上李玄慈那對亮極了的招子,他心知揮劍無用,千鈞之際靴尖那一點勾住廊中石凳,狠狠一提就撞上了掉落的火梁,力度足將大梁攔半催斷,石凳也碎了個七七八八。

憑借這一喘息之機,李玄慈翻腰,如暴風中被打濕的燕子斜斜往後一倚
,終於躲過落梁,可也因此與其他人被這燒著了的斷梁隔開來,他眼中沒有一瞬的猶豫,只是隔著火焰命令道:“清好這裡,留下通道。”

他面上帶血,眸中染紅,在飛舞綻裂的火光中,望之猶如閻羅披了人皮降世。

沒一刻停留,李玄慈接著便奔向烈焰更深處。

回廊盡頭是一排屋子, 看著也都著了火,不知內裡情況,李玄慈沒有蠢到一間間找,他沉下氣來,拔劍出鞘,將純陽之力灌注劍身,接著提氣屏神,強行催動全身內力,經絡瞬間暴起,利而烈的劍鋒伴著萬鈞之勢衝擊開來,生生將一排緊閉的門全都劈得裂開。

他隻覺一股腥甜上衝,毫不在意地咽了下去,隻緊著去查看各房內裡情狀,可連看了三間屋子卻也不見人影。

灼熱的空氣似乎將那些席卷在烈風中的塵埃也吹進他的五髒六腑,甸甸拖著他往下墜,焦躁像燒化了的烏油裹上心臟,怎麽甩脫不掉,反而愈發沉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下哨聲。

短促、無力又虛弱。

那是許久之前,久到他們初識那段時間,久到還是在他的王府裡,十六曾經吹了一早上的鴿哨,還因此受了他的奚落。

可如今這聲哨,卻讓這場令人絕望的大火中的無足鳥,有了落腳地。

李玄慈閉了閉眼,烈焰伴著塵埃早就刺進他的眼裡,此刻才終於覺得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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