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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仙歌》一百二十四、夢幻泡影(2600)
豔色的血從破開的傷口汩汩湧出,似乎還帶著鮮活的熱乎氣,濺在灰蒙的岩壁上,如同澆在雪地裡的熱水,瞬間凝開深刻的痕跡又迅速消散難見。

李玄慈的劍還刺在女怪的身體上,稍一動,便如牽動了木偶上的連線一般,讓她一陣陣瑟縮,清秀面皮下深藏的滿嘴獠牙也隨之微微蠕動,像往血肉裡鑽的活蟲,令人隻覺胃中翻騰。

十六皺了下鼻子,總覺得這些妖怪是不是都十分不講衛生,吃人吞怪後連口都不漱,一股子血腥味蓋都蓋不住。

該問的也已問完,李玄慈收了劍,那女妖怪一下子癱軟下來,只能勉強抵著岩壁站立。

“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放我走吧。”

女妖怪眼神閃避,然後一個不注意便從旁鑽出,奮力往外逃著。

可李玄慈再次刺出的劍,也依然乾脆利落,流星一般閃爍一痕光華,便直刺心臟,取了她的性命。

十六眼睛瞪大了,轉向李玄慈,問道:“就.....就這麽死了?”

李玄慈側頭瞥了她一眼,“你要把自己的後背,留給這樣的人?”

十六再無話可說。

他們這一路,凶險非常,前路渺渺不知多少明槍暗箭,這女怪心思狠絕,百般算計,若真是在自己的退路上埋這麽一個隱形陷阱,實為不智。

他們順著之前的路,繼續往更深處摸索。

兩邊陡峭的岩壁逐漸變窄,腳步聲在狹谷中折返回蕩,越往下,越似乘著扁舟,順著激流浪蕩的壺口河道顛簸而下,轉瞬便要小心跌入那粉身碎骨的斷崖瀑布中。

他們行走在一片迷蒙中,有眼等於無眼,而他們迎來的不是瀑布,而是在黑暗中的滑道,一腳踏空,還來不及叫,便雙雙跌進了腳下突然生出的暗道。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頂著十六的脊骨,一陣陣酸往心尖上掐,十六卻狠狠咬住了唇,絕不肯沒出息地叫出聲。

只有手被她掐得生疼的李玄慈,知道這人暗裡肯定嚇得不輕,抽了手摟住她的腰,將十六納入懷中,抱著她,墜入更深的黑暗當中。

“別怕。”他的下巴抵在十六的發頂上,低低的聲音,像一根羽毛的碎屑飄進耳朵裡。

感知在黑暗中失去距離,暈眩模糊了界限,他們兩人不知不覺彼此相擁,纏成互相依偎的形態,像兩棵藤,曖昧糾纏。

耳邊傳來的沉穩的心跳聲,成了十六在這漫長的墜落中唯一的知覺,真切又實在,在離她不到幾寸的地方鮮活跳動著。

在這無邊的黑暗和好像落不盡的下墜中,在這一刻,他們只有彼此,再無旁人。

就在她似乎要在這黑暗中被完全麻醉的前一刻,眼前突然光亮,刺眼到讓人禁不住流淚,他們從完全的黑暗一下子墜到完全的白晝中,耀眼得如同白日劃過的流星,極致的純白反而更為妖異。

砰得一聲,十六與李玄慈終於跌到了底,她跌得渾身酸痛,花了會兒時間才終於能睜開眼,才發現竟落進厚厚一片雲裡。

十六齜牙咧嘴地掙扎著坐了起來,還沒忍住扒拉了下李玄慈,才好容易立直了腰,打量起周圍來。

“這是什麽怪地方?”十六忍不住問道。

這兒竟然像雲端之上一般,滿眼都是望不盡的白晝,且那沒有一絲瑕疵的天空,就這樣低低垂著,這樣白、這樣耀眼,反帶來了說不清楚的壓抑感。

而他們就坐在大團的雲朵之上,軟得一塌糊塗,幾乎要將他們的身體包裹進去。

他們明明往下墜了這樣久,卻反而像升到了雲端,這一切都太詭異了,詭異到連光亮和白日,都如同藏著獠牙的風平浪靜。

“哪都是路。”李玄慈環顧四周,“也哪都不是路。”

到處都是一望無垠的空白,從任何一個方向都能眺得極遠,也因此任何一個方向都不是出路。

“這兒一定不對勁。”

十六掐了個破幻訣,口中念念有詞,再睜眼時,卻仍是一片安靜,她泄了氣,整個人耷拉下來,剛想歎氣,卻突然覺得撐著雲朵的手掌底下突然一陣刺,仿佛什麽東西磨過。

移開一看,卻什麽都沒有,她不信邪地摸了上去,依然是軟乎乎一團,雲的下面還是雲,什麽都沒有。

十六咬了下唇,突然抬頭,眼睛圓得跟還結著白霜的黑葡萄一樣。

“我知道了,這大概是能欺騙五感的幻覺之術,有辦法破解的!”

可她剛高興完,就想起來一件事,破解這幻覺之術,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方才破幻訣也念過了,雖有點效果,卻終究是蚍蜉撼樹。

若要徹底破了這幻覺,最最有效的,便是拿黑狗血抹眼,可問題來了,這鬼地方,去哪尋那黑狗血啊。

她正苦思冥想,李玄慈卻先一步站了起來,掀起的袍角翻折,擦過她的指尖。

十六愣了下,然後眼睛亮了起來。

她現成就有一個比黑狗的陽氣還要勝百倍的純陽血在身邊啊。

十六歪頭悄悄打量了下李玄慈,在心中掂量了下自己的分量,覺得應該可能或許差不多足夠能說服李玄慈,讓他劃道口子流點血吧。

說實話,十六心中還是有些沒底,雖然原理感覺差不多,可無論是書上還是師門,用的都是黑狗血,這純陽血雖然寶貴,可是否能和黑狗一樣起效,還真不知道。

十六在雲上坐成圓圓一團,伸出一根短手指,小心地戳了戳李玄慈的膝蓋。

李玄慈低頭,垂眼看她,眼尾微挑,如春風中的一痕細柳葉,而十六,便是那爬上柳葉的小甲蟲。

“你能給我點血嗎?”她問得直接,乾脆沒說自己打算拿來作甚,這樣便是無效,也沒那麽丟臉。

十六本還準備了大堆話來說服他,剛要張口,李玄慈卻已經提劍劃了中指,將冒著紅血珠的指尖遞了過來。

那血珠一顆顆冒得滾圓,十六不過愣了一下,便有血滴滾了下去,她連忙站了起來,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一起,還溫熱的血浸潤在兩人相觸的皮膚上。

十六用手指染飽了血,先墊著腳在李玄慈眼皮上劃過,隻覺那層薄薄的眼皮底下,隨著她的動作輕輕動了下,指腹擦過長密的睫毛,有麻癢的錯覺。

她愣了一會兒,才終於收了神,暗啐了自己一口美色實在誤人,然後收攏心思,也閉了眼,用血在自己眼皮上劃過。

再睜眼時,依然是那漫天的白晝。

十六剛要歎氣,忽然,那空得一無所有的白日,頃刻間地崩山摧,轟然作響,白日晴空中整齊地破開一道道裂口,然後如被撕扯一般,天際便這樣轟隆隆裂成碎片,砸了下來!

十六下意識抱了頭想蹲下,卻被李玄慈架住了手臂,強迫她繼續站直。

隨之而來的,不是覆滅的疼痛,反而什麽感覺都沒有,十六試探著睜了眼,才發現換了天地。

視線所及,全是赤裸裸的白骨地獄!

抬首、四顧、低頭,昏暗中藏的全是密密麻麻的骷髏架子。

被砸碎一半的眼眶正在空洞洞地與她對望,嶙峋的肋骨如刺般直指朝上,圍成一個虛圈,保護著早已腐爛到殆盡的內髒。一根根細長又腐白的腿骨插在壁上,尖銳的斷口足以刺傷任何血肉之體。

這些數不盡的破碎的骷髏,仿佛與這昏暗的囚籠成了共生體,成了它的骨架,甚至讓人生了錯覺,這沉默的四壁正在隨著呼吸微微動著,帶動著這滿眼密密麻麻的白骨一起起伏。

而他們就像被吞進怪物肚裡的獵物,變成這滿地荒骨中的一部分。

萬裡晴空之上,累累白骨之下,不過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片刻之間,便改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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