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風雨終於停歇,城市漸漸睡去,萬家燈火一盞盞熄滅。
淨初沒去沈家半山腰的別墅,直接打的回了公寓。
回程中有個聲音在空蕩蕩的腦袋裡不斷尖銳地重複,沈淨初,你好像要有繼母了。
不對,是肯定。
這個答案使得她直犯惡心。
猛然想起,那日早晨,問他對蘇允之什麽感情,他還若無其事地說沒感覺。
好一個“沒感覺”,虛偽狡詐的商人,粉飾太平的高手!
是了,他對高蕊沒感覺,他瞧不起高蕊的身份,認為她不配做沈家女主人,再者高蕊利用懷孕刻意去接近他,他當她是個工於心計的蠢女人,避之如蛇蠍。
高蕊傻不傻?癡戀了他一生,臨死還可悲地想著見他一面。
他對蘇允之沒感覺,卻同她抱在一起,無數次給她希望和機會,逼她走火入魔,失了心魄。
他對自己……一個曾經他不屑要的,胡亂一夜得來的女兒,陰差陽錯發生關系後,還能繼續保持,如今想收也就收了。
性交,他或許很比誰都有經驗。
然而愛,他懂什麽叫愛?
她氣得冷笑,胸口像是點燃無數衝天的火苗,越燃越旺,快要將她的五髒六腑燒成灰燼。
笑到最後泣不成聲,無心去理會司機詫異的目光,她捧住臉龐,忽而淚如雨下。
*
公寓大堂前台奢華地站了一排美人兒,訓練有素,見她從旋轉門進入,齊齊露出得體的八顆牙齒,鞠躬一百八十度,笑得一臉明媚。
她在至今都未適應的“歡迎小姐再次入住”的清甜迎接語中,匆匆逃入電梯。
始終不理解,兩個人住而已,這麽大陣仗是要幹嘛?為了增加人氣?
有好一陣沒來這邊住了,房裡漆黑而冷清,她心煩意亂地開指紋鎖,在玄關換鞋,進入客廳,摁亮所有的燈。
她抬頭,男人的背影便毫無預兆地闖入眼中。
他怎麽在這?悸動的心突突地跳了兩下。
你無法把他認作他人,僅僅一個背影,辨識度就如此之強,不得不承認,他不同於常人的氣場與魅力與生俱來。
當然,只有他能在這裡,只有他有這個本事。
心跳不斷加速,察覺自己特別的反應,淨初自我厭惡地狠狠咬住唇,直到刺痛得聞到血腥味,她才一點點松開,舔了舔唇,理智慢慢回籠。
她警告自己要鎮定、冷靜,有了高蕊和蘇允之的前車之鑒,自己別再犯蠢。
她只是她自己,一個全新的沈淨初。
她放慢步伐,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好像是睡著了,又好像沒有。
這副場景似曾相識,她回憶起上次她晚歸,他也坐在客廳的黑皮沙發上,這樣等她回來。
哪怕是坐著,身形依舊高大,令人無法忽視。
同樣是這個身影,前幾日時交頸情深相擁而眠,此時卻如此陌生、疏遠。
咫尺天涯,轉眼已隔著萬丈溝崖。
她把書包丟在沙發上,再瞥了他一眼,便挪開視線,一聲不吭地經過他的身邊,往主臥去。
“小初,回來了?”他睜開疲倦的眼,似乎坐了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她的房間四處是她的味道,睡著安心,他打了個短暫的盹。
他緩緩抬起蹙著的眉眼,視線恍惚地落在她臉上,她面無表情。
某種不同尋常的氣息在彼此之前暗湧,一觸即發。
淨初挑眉:“爸爸,您來這兒做什麽,大晚上的,不太合適吧?”
“……”沈霖皺眉,他不習慣她如此涼薄而帶刺的語氣,起身朝她走來 “小初,你還在怪我?”
淨初嗤笑道:“別自作多情。”
他是不是以為,每個被他寵信過的女人,只要他摸摸腦袋,對方就會像狗一樣搖著尾巴跑過來跪在他身邊呢?
沈霖苦笑地收攏胳膊,把人抱進懷裡,摸摸她的腦袋,“我跟她並不是你想像的那種關系,小初,從來沒有開始過……
他身上有淡淡的煙草味和沐浴乳的清香,味道很好聞,他的懷抱溫暖而寬闊,令人沉溺、令人迷惑。
“或許有人想聽這些,但不是我。“淨初害怕再次墜進他布下的迷霧裡,冷淡地想要推開他,卻發現兩人間力量懸殊,他太結實,無論怎麽推都紋絲不動,她氣急地抬頭瞪向他,眼神冷得像冰一樣,”放開我。”
“小初,別說氣話,先冷靜好嗎? “沈霖並不放開,反而摟得更緊,他安撫地拍著她的背,把姿態放得很低,” 醫院的事,你誤會了我們。“
“再說一次,我不想聽,拜托你尊重我。”淨初捂住耳朵,一副徹底拒絕的姿態。
她一副被他碰一下都難以忍受的模樣,沈霖難受地垂眸,目光黯淡下去,一時沒有說話。
“松開。”淨初聲音始終冷冷的,拒人於千裡之外,”要我求你嗎?”
沈霖表情僵硬,死一般的沉默橫亙在兩人間。
沈霖心口疼得厲害,掙扎、撕扯,血淋淋的傷口,被她的狠絕直中要害。
他喉結滾動,緩緩地松開攥住她的手臂,還她自由。
淨初淡淡地說:“謝謝。”
沈霖心下一片煩躁,煙癮又犯了,“我們之間需要這麽客氣嗎?”
“需要。”淨初眼睛看向別處。
沈霖口中苦澀不止,從昨夜起就在這守著,夜不能寐地等她回來,心想:她如何鬧脾氣都行,只要她回來就好。
然而一天一夜過去,她夜不歸宿,電話打不通,短信不理,她把他拉黑了。
小姑娘狠起來比誰都狠。
沈霖松了松蹙著的眉宇,換了個話題,用一種輕松的語氣緩和氣氛:“昨天晚上,去哪兒了?”
手機定位在長水小區5棟2203房間,莫東第一時間要去查住戶信息,被他阻止了。
孩子有她的隱私,他等她自己坦白。
反感他貌似柔和的“審問”,淨初白著一張臉,語氣不耐煩:“不想說。”
沈霖輕歎一口氣:“小初,我是你父親,你未成年夜不歸宿,我有義務知道你的去向。“
“我這不是平安回來了麽?”手機嗡嗡地響,淨初掃了眼,是李緒,她神色好轉一些,對沈霖卻是一副送客的姿態,“好了爸爸,我累了,您父親的義務也盡到了,別在我這兒浪費時間,回去陪需要你的人吧。”
哪裡又有什麽需要陪別的人?從和她在一起開始,除了她,還是只有她。
這些話,他不會說,他想她也不會信。
她對他是全盤否定,對那個男孩,那個讓她夜不歸宿的男孩,又是何種態度?
想想就無法忍受。
沈霖抿了抿唇:“小初,你在戀愛?“
“怎麽?“淨初並不驚訝他會這麽問,手機有定位功能,她也不是才知道。
沈霖眼神泛冷,下頜繃得格外緊,有殺氣一閃而過。
他面色鐵青,似乎很不高興:“跟我說說,誰?”
淨初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回想起李得生的下場,她打了個哆嗦。
怎麽就忘記了,他的另一面目?他是惡魔。
淨初隻想趕緊結束與他的談話,坦誠道:“具體是誰您不必知道,反正他是一個愛我寵我的男孩,反正是一段健康的、正常的戀愛,您大可放心。”
他猜得沒錯。
兩個小時前,在說完那句話後,李緒吻了她。
送她下樓時,他又很自然地牽住她的手。
他們在一起了。
沈霖盯著她,似乎很是失望:“你是認真的想談一段正常的戀愛,而不是……為了報復我?”
攤牌了,沒想到,比預期地要早走到這一步。
淨初仰頭迎上他受傷的眼神:“對,我和他是認真的,至於你,這段時間如果讓你誤會我很抱歉,因為——”
她努力做到面不改色,一如自己無數次在心裡彩排的那樣,用有生以來最冷漠的語氣,說出最殘酷的話:“爸爸,我只是玩你而已,現在,我膩了。”
“是麽?我不信。”撕扯的痛感愈發清晰,他俯下身,那雙眼睛快要看穿她。
淨初怎會在這個關口認輸,她定定地回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做了一次,也無所謂第二次第三次,第一次我不記得了,所以再試了試,還不賴。”
該死。
沈霖氣到發笑,突然低下頭,用力地含住她冰涼的唇,一頓毫無技巧的、撕扯似的吻。
他的氣息鋪天蓋地,充滿侵略性,吻得她心驚肉跳,渾身發麻。
舌頭快要化在他嘴裡,淨初細細的腰被他扣住往他身前帶,貼得越近,她虛軟地揪住他的胸口,無助地閉上眼,努力做到無動於衷,可是做不到。
“撒謊的小騙子,你愛我,我知道。”在她的反應裡,他找到了答案,他瞬間起死回生。
事實證明,她之前的一切不攻自破,只不過是欲蓋彌彰。
淨初卻猛地睜開眼。
“你錯了,爸爸。”她勾住他的脖子,壞壞地笑了笑,主動地回吻他,柔情百轉,寸寸舔舐——就在他滿眼狂喜沉迷之際,她卻忽而重重咬了他一口,他微楞,她卻一把推開他,大笑:“爸爸,你憑什麽覺得我會愛你一個老男人,而不去選擇年輕的小鮮肉呢?誰也逃不過命運,你資質再強也會越來越蒼老,不出十年,你的身體器官大不如從前,在床上開始力不從心,而我和他才十七歲,人生才剛剛開始,我們有無數種可能,可以轟轟烈烈恣意折騰。”
“而你,你能嗎?”她拿起語言的鋒利匕首,毫不留情地插在他死穴上,心裡痛嗎?當然痛,可她已經無路可退:“所以爸爸,你有什麽勝算呢,哪來的自信呢?我看咱們還是各走各路,各自安好為妙,免得往後見面尷尬。”
她這襲話無疑是毒箭,把他穿成篩子,要置他於死地。
沈霖久久不能動彈,靜默許久,他抬起滄桑的眼,啞聲問:“你就是這麽想的?”
“當然。”淨初的手克制不住地發抖,她攥住,死死攥住,不能功虧一簣。
高蕊受過的罪,他自己也該受一受。
他活該。
可她為什麽要有那麽厚重的負罪感?壓得胸口喘不過氣來。
酸澀的眼眶忍得通紅,她佯裝不在意地衝他笑,“話說得比較直,抱歉,爸爸,我們之間……本來就不該開始,既然是錯誤,就盡早改正,這個道理你應該比我清楚。”
“好、好……”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裡,沈霖終於落敗,踉蹌地往後退,瞬間像是蒼老了十歲。
淨初這才猛然發覺,他目光凌亂,容顏憔悴,然而來不及細看,對方已經摔門而去。
所有的勇氣耗光了,她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地,盯著門的方向,如被抽空棉花的的傀儡娃娃。
世界一下子安靜得可怕。
她苦笑:沈淨初,如你所願,得逞了。
結束了。終於結束了啊。
可是,為什麽一點都不覺得輕松呢?
胸口怎麽那麽難受?
要死了,她怎麽了?
她緊緊抱住雙腿,臉埋進膝蓋裡,像個被拋棄的可憐孩子,大聲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