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冥山的涼亭中,幾盞酒壺雜亂地擺放著。
一個長相妖媚的紅衣男子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咂舌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相識十幾年,卻未曾想他竟是侯府之子,我說這些年他為何隻每月來上幾次,待個一兩日跟師父學了便走,原以為是天賦異稟才如此,卻沒想是要回家當少爺。”
玩笑開了沒人笑,蘇焰聳聳肩,“穿得像個乞丐一般的少爺,天底下恐也只有他了。不過這煙——不,蕭瀾姑娘,倒是的確有將門嫡女的樣子。”
戰風打趣:“誰說不是呢,同父異母,差別就出在母親身上唄。不過……”
蘇焰看向他:“不過什麽?”
戰風眨眼:“兩位夫人肯定都是美人兒,你瞧他們姐弟倆那臉蛋生的。”
說起姐弟,蘇焰好看的眉心一皺:“作孽,我還親手給她端過避子湯。見過瘋的,沒見過這麽瘋的。”
戰風忽然想起那日古月的話,笑道:“還真讓小古板給說著了,你說他倆像,莫不是早知道人家是親姐弟?”
古月仔細回想了下,“當日那麽說,是覺得……他們之間有股莫名的熟悉感,閣主看煙嵐——看蕭瀾姑娘的眼神,像是早就認識一般。且二人眉眼間,也確實有幾分相像。”
雖是這麽覺得,但聽見二人真正關系的時候,古月還是不敢相信。
大師兄一向不近女色,忽然有了女子本就是稀奇事,卻沒想……竟還是自己嫡親的姐姐。
話行至此,蘇焰瞧了瞧天上的日頭,正巧小廝來上酒,蘇焰問:“這都過了午時,閣主還沒回來?”
那小廝畢恭畢敬:“回二閣主的話,閣主還未回來。”
——————————
馬車停在了煙雲台的門口。
小廝聽話地進去,沒多一會兒就見一體型富態的媽媽快步走了出來。
蕭瀾面帶紗巾下了馬車,那老鴇又驚又喜,奈何人來人往不敢大聲,她一把抓住了蕭瀾的手:“姑娘可算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林公子——”
老鴇四處望望,將聲音壓得更低,“林公子已派人尋了姑娘多日,若是再找不回姑娘,我、我這煙雲台只怕是要遭滅頂之災了喲!”
蕭瀾不動聲色地將手抽了回來,“多謝玉媽媽記掛,此番來龍去脈我自會跟林公子解釋,不會連累媽媽。”
“啊好好,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玉媽媽一邊帶路,一邊悄悄打量著身旁失而復得的煙嵐姑娘。
哪裡都沒變,只是……總感覺眼神言談間有些不一樣了。
倏地那雙漂亮的眼睛看了過來,玉媽媽嚇了一跳。
“玉媽媽年紀大了,很該注意著腳下,切莫因為盯著不該盯得地方,最終摔了跟頭。”
明明是一句關心的話,可老鴇偏偏聽出了警告的意味,整個煙雲台就沒有敢這般與她說話的姑娘。
奈何這位姿色過人,得了貴人的寵愛,玉媽媽不敢得罪,忙點頭哈腰:“是是,多謝姑娘關心。”
到了那間熟悉的廂房門口,蕭瀾停下腳步,“媽媽隻管像以前那般將門鎖起來,不要讓旁人進來。
見她主動說了,玉媽媽反倒松了口氣,這煙嵐姑娘在外面走了一遭,也不知遇到了什麽,回來後似乎性子不大好了,遠沒有了原來那般善解人意的溫柔。若是貿然像以前那般鎖門,還真怕她一個不高興,便在貴人耳邊說上幾句不中聽的話,那麻煩可就大了。
好在是她主動提了,玉媽媽立刻點頭,想了想又問:“姑娘許是還沒用午膳吧?我這就——”
“不必。”蕭瀾聲音清冷,話畢便走進了廂房,關上了門。
直至外面傳來鎖門的聲音,蕭瀾這才坐下來,打量著這間住了三年的廂房。
裡面乾乾淨淨,擺置整齊,不用想也知是日日都有人來打掃。
只是房間再乾淨,也只不過是一間幽閉了她三年的牢房,住再久都不會有感情。
纖細的手指一下一下,敲著檀木桌面。
外面是客來客往的紛繁嘈雜聲,她靜靜地等著,直至黃昏降至,天色暗了下來。
窗邊忽然傳來異響,緊接著吱呀一聲,窗子打開了。
三道黑影飛速閃身而入,窗子毫無聲息的關上,仿佛從未打開。
那三道黑影見到眼前之人先是一愣,隨後一齊跪到了地上。
“屬下,參見小姐!”
蕭瀾起身,躬身行禮:“三位來得及時,蕭瀾不勝感激。”
三個軍旅之人本就鮮少與女子打交道,更何況還是蕭帥嫡女,如此身份高貴之人行了大禮,三人額間冒汗,不知該如何是好。
“小姐、小姐可別折煞了我們!我等卑賤之人,原本該在街頭被惡棍打死,幸得侯爺用人不問出身,給了我等建功立業的機會!雖、雖然……”
話行至此,那大漢喉頭哽咽,“若不是不甘心,若不是冤得咬牙切齒不能入眠,我等自該是隨侯爺去的!”
“三位請起。”蕭瀾親自倒了三杯茶水,一一放到三人面前。
三人連聲道謝,待心情平複些後,中間那人再度開口:“今日忽然在城外角樓上看見皮紙燈籠,我等都不敢相信是有人在召喚蕭家軍。直至派人在角樓下見到了那個掛燈籠的小廝,聽了暗語,才敢相信真的是小姐的命令。”
蕭瀾看著眼前的三人,衣衫粗陋,面容憔悴,這些年,該是過得很不好。
而曾經的蕭家軍,是何等的風光恣意。
可如今的驍羽營右前鋒,赤北軍副帥,還有長鴻軍都統,竟只能夜行翻窗,如過街老鼠般躲人耳目。
可見當今朝堂上的那位聖人,對曾經出生入死守護疆土之人,是多麽的漠視低看。
蕭瀾深吸一口氣,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三年前逃亡途中,我失了憶,現如今找回記憶的第一件事,便是召喚當年隨父親遠征北疆的軍將。”
提到蕭世城,三人皆是眼眶一紅。
“請三位如實相告,三年前……”
那些無頭屍體,還有十幾個裝著首級滴著血的木箱再度出現在眼前。
蕭瀾閉了閉眼,繼續道:“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父親本該在北境抗衡北渝軍隊,一舉拿下朔安城,怎麽會擅自回京?”
“不是擅自!”赤北軍副帥莫少卿雙目瞪圓,“北渝突發寒潮,幾次作戰不利,主帥便讓我們退守,待軍需棉衣補給到了再行作戰。誰知此時有消息傳聖上要將小姐賜婚給北渝太子,主帥一連上書七封全部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應!”
“最後一封書信,是主帥稟明聖上,請容許他暫時回京面聖,共同商討討伐北渝之計策。”長鴻軍都統何楚聲音顫抖,“主帥深知不可擅調動作戰軍隊回京,便隻帶了親信,我們一行不過區區二十人,何來他們口中的叛軍謀反意圖不軌?!”
何楚身高八尺,魁梧健壯,話行至此卻泣不成聲:“臨到城門口時,主帥突覺不對,那時才剛剛入夜,城內外卻沒有行人,他命我喬裝進城打探,卻未想我剛從側門進城,便見主城門轟然關上,城外傳來兵器相撞和衝天的喊聲,喊著叛軍私回,意圖不軌!”
“當時能幫上忙的,便只有留在城內保護夫人和小姐的一支驍羽營的兵馬。”驍羽營右前鋒封擎攥緊了拳頭。
“但當時驍羽營聽從夫人調遣分散開來,我帶隊護送小姐離開,左前鋒則帶隊去了城隍廟取至關重要之物,不想在城隍廟遇上燕相私調護城軍,被絆住了腳死傷不少兄弟。主帥發出召回令的時候,我們疾速趕回,拚了命與對方廝殺,最終……還是敵不過。”
蕭瀾強行忍著淚水,一言不發地聽著。
“任誰也想不到城門外竟埋伏了足足千人!城防營可謂是傾巢而出!一波又一波地湧上來,我們殺不完,根本殺不完!主帥知道當夜氣數已盡,他不願丟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將士們,隻將一個錦帶塞到我手中,命我率驍羽營撤退回去護送夫人和小姐離開。”
“可驍羽營也同樣沒有一個人願離開!所有人帶著必死的決心廝殺,而我、是我沒用,被人一刀砍在了後背掉入了護城河,沒能與弟兄們死在一起。”
說到這裡,封擎從胸口拿出已經破舊不堪的錦袋,“之所以沒有自戕,便是等著有一日能完成主帥的囑托,待此物送到小姐手中,我才真正有臉去地下見主帥!”
那錦袋在蕭瀾乾淨纖細的手上,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她顫著手打開了錦袋,倒轉過來,裡面掉出兩枚已經乾枯發黑的東西。
“這、這……”封擎啞了啞,三年來他將此物牢牢置於胸前,生怕不小心弄丟,卻未想損壞了其中之物。
蕭瀾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一滴滴落在了檀木桌上。
那年父親出征前曾哄她:“瀾兒,你在家乖乖聽你母親的話,父親定將你最想要的東西帶回來好不好?”
那時的她眼裡閃著精光:“那我要一顆北疆雪山的雪蓮果!此物難得,爹爹當真能尋來?”
那隻撫上頭頂的大手仿佛還在眼前,那句“你想要的,爹爹都給你”也仿佛還在耳邊。
淚水止不住地流,流得封擎慌了神,忙起身掏出一把匕首,“屬下該死!”
蕭瀾忙開口:“不怪你!不怪你……”
離封擎最近的莫副帥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匕首,“咱們的爛命可不是這般亂用的!坐下!”
蕭瀾知道自己失態,也擦了眼淚,小心地收好了錦袋。
末了,她抬眼,哽咽的聲音中蘊著滔天的恨意——
“所以,當年梁帝與墨雲城是早就有聯絡的。早在我生辰的闔宮宴飲之前,賜婚的消息便已經傳到了北疆父親那裡。”
“梁帝早已與北渝達成了休戰的同盟。”
“假意賜婚,以我為鉺,不回書信。一切的一切,隻為誘父親私自回京,跳進他早已布置好的重重包圍中。”
“他要的不僅是與北渝的和平。他更要名正言順地鏟除威脅到他權威聖名的蕭家,要民心歸順,不落人口實。”
眼淚滑落,蕭瀾笑得淒涼:“原來我蕭家百年忠君,忠的竟是這樣的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