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蟬鳴噪,從枝葉茂密的梧桐樹上傳來,一陣一陣,催得嚴曉芙額角的汗流得更急。
她背著畫板,走在樹蔭底下,從小區的東頭往西頭走,回家。
東頭的鄰居費老師,是一個畫家,在周末閑暇開繪畫課,小區裡很多家長都送孩子到這裡學畫畫,哥哥當年也在這裡學過,現在嚴曉芙也不例外。
天氣太熱了,畫板對於她的小身板來說太重,她從肩上卸下來,抱在手臂裡,一點一點往前挪。
“喂!”突然有人叫住她,是繪畫班的同學,也是住在D排的鄰居。
嚴曉芙站住,他們從來不和她玩,不知道為什麽會喊她。
“你衣服後面都濕了,你知不知道?”
嚴曉芙扭過頭看,看不到,但是能摸出來,被後背的汗漬浸濕了,她捏著汗濕的衣服,沒有說話。
幾人圍上來,你看我我看你,臉上的表情卻是不懷好意。果然,有人過來揪她的辮子。拉燈線開關一樣,噔一下,然後很快松開,嬉笑著。
“你幹什麽?!”今天的兩個小馬尾是爸爸早起辮的,還專門扎了蝴蝶結的發繩,這一拽,準亂了,她又心疼又生氣。
“喲,生氣啦?和你玩呐,脾氣還這麽大,連爸媽都不要的野孩子,拽什麽拽?”
“就是。”
“和你玩是看得起你。”
嘲諷的眼神和嘰嘰喳喳的議論,比頭頂成群的蟬鳴更聒噪,嚴曉芙的腦子轟地就炸了,血液都往臉上湧,眼淚佔滿眼眶。
她委屈極了,抱著畫板,不知所措,她到底做錯了什麽呢?被自己的爸爸媽媽拋棄,還要被其他人嫌棄。
嘴巴扁了又扁,眼淚還是落下來,吧嗒吧嗒地掉。
看她好欺負,有人又上來推一把,她沒站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嗚嗚……爸爸……”她終於忍不住哭出聲。
他們笑得更得意了,甚至按著她的肩膀不讓她站起來。
蟬鳴的夏天,在炎熱的梧桐樹底下,嚴曉芙一度以為自己是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直到又是“喂”的一聲響起,從天兒降的小石子兒砸在按著肩膀的那隻胳膊上。
小胖子被砸得齜牙咧嘴,大家紛紛抬頭往樹上看。
樹上的人撥開濃密的桐樹葉子,露出一張仍顯稚氣,但已經冷峻有余的臉。
“幹什麽這麽吵,打擾到我睡覺了。”
院子裡的孩子顯然怕他,捂著被砸青的胳膊,也不敢叫囂,只是狠狠瞪了嚴曉芙一眼,伴隨著濃濃的警告,撂下一句,“走著瞧。”然後離開。
“站住!”樹上的人又發話了,從粗壯的枝頭跳下來,擋在嚴曉芙面前。
他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抽條了,比差不了幾歲的小胖墩高出許多,一身盛氣凌人的氣勢,站在一群人面前,簡直就是降維式的打擊。
“我允許你們欺負她了嗎?”
領頭的小胖子已經有些囁嚅,仍是說:“反正是個野孩子……”
緊接著一聲慘叫,他捂著嘴角後退幾步。
“聽好了,她不是野孩子,她!姓!嚴!”昨天還在家裡欺負自己的人,卻站在面前,對著這群人說一字一頓地說,“以後誰要是欺負她,就是和我作對,聽清楚了嗎?”
一群人面面相覷,忽地就轉身跑了。
他轉身從地上拽起她,眉頭仍是擰著,一臉的恨鐵不成鋼,語氣也沒有多好。
“你是傻子嗎?就站這給人欺負,不會跑嗎?”
本以為他是從天而降的天使,沒想轉臉對著她就又惡語相向了,依然還是家裡的那個大魔頭,一點也沒變。
嚴曉芙越想越委屈,終於“哇”地大哭起來,一把推開他,邊哭邊拖著畫板往家走。
他的表情很煩躁,卻沒有走開,拿過她的畫板跟在身後。
“喂,別哭了。”
一路都是蟬鳴,一路也是他跟在身後的無奈的安撫。
眼看著快到家了,他拽住她,“你怎麽這麽能哭啊?我都幫你把人打跑了,你還哭什麽?”
“嗚嗚……你和他們一樣,都是來欺負我的……”她指責。
他轉臉看了看遠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誰知道你這麽慘啊,怎麽在外面也被人欺負?”
眼看她眼睛一眨又要掉淚,這樣回去準要被問責一番,他放下畫板,連忙給她擦眼淚。
“行了行了,我錯了行不行,別哭了,真是怕了你了……”
太陽斜照,打在一高一低的兩人身上,落下長長的影子。他的白襯衣上還有梧桐樹的碎屑,姿勢怪異地腿裡夾著畫板,微低著腰,替她擦著臉。
他精致的眉頭皺得很緊,仿佛是遇上了什麽特別棘手的事情手忙腳亂的,動作算不上溫柔,軟嫩的小臉蛋,很快就都揉得紅彤彤的。
看著更可憐了。
他撓一撓頭,有些被打敗了的樣子,“你怎麽樣才能不哭啊?”
“我,我辮子亂了,爸爸扎的。”她抽抽搭搭地說。
於是太陽斜照,打在一高一低的兩人身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嚴莫彎著腰,給她扎辮子,再將頭繩系成個整齊的蝴蝶結。
“好了。”他似乎是松了口氣。
她抬手摸了摸,果然和另一個一樣,終於破涕而笑,但不知為什麽,她看到哥哥別開了臉,耳朵邊在夕陽下照得紅紅的。
“謝謝哥哥。”她軟軟地說。
他只是擺擺手,徑自推開鐵藝雕花大門走進院子,“小事一樁,記著以後那些人要是再欺負你就告訴我,我們嚴家的人,還輪不到外人來欺負……”
不知道什麽時候,她發現哭這一招特別好用,只要她眼眶一紅,看著他,他就準投降。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她變成了他的小尾巴,沒人敢欺負她,走哪威武到哪。
“哥……”
“來了來了。”
“哥……”
“別怕,我在。”
“別怕,我在……”
一陣強光襲來,隨之而來的是刺耳的刹車聲和劇烈的碰撞,一陣天旋地轉,眩暈和疼痛同時襲來,她睜開眼睛。
白色的天花板,刺眼的白熾燈。
“曉芙,曉芙?你醒了?”
她轉過眼睛,看見眼睛布滿紅絲的爸爸,看見圍過來的醫生護士。
“爸……爸……”她的嗓子像是乾涸沙灘上的沙礫,發出來的聲音沙啞又微小,她只能不斷地重複。
“哥呢?哥哥呢?”
爸爸輕輕拍她的手背,眼裡的紅絲更深刻,隻說,沒事,你好起來我帶你看他。
怎麽會沒事呢?沒事為什麽不是他來看她呢?她想,可是眼皮太困,撐不住,再一次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