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人仿佛天生有某種洞察的天賦,像盛實安一眼能看穿太太先生們的牌一樣,盛雩安通過金之璃不吝嗇的描述,早在見面之前便對金九霖了解得比常人都深。
金九霖沒跑去朋友府上,也沒南下回上海,鬧中取靜,在人仰馬翻的北平周遭幾百裡地中,他隻選中了佳直寺當避難所。
與金夫人橫眉冷對大半生,如今還是要走進金家的鐵門檻、被妻子的老乳母白目以對,也不好翻臉,厚著臉皮編謊話,求來個房間歇腳。
說歇腳便歇腳,小腳老太太連鋪蓋都不理會,自坐在院裡喂魚喂鳥喂貓,並抱著狗念叨如今人心太壞,絮叨夠足足三遍,才邁著小腳走開。
金九霖情知這番絮叨全是說給自己聽的,恨得牙癢,但事分輕重緩急,老太太一回房,他潛出小院,前往後廚——已經一天水米不進,他快要餓死。
翻出素食品若乾,金九霖蹲在灶台後,狼吞虎咽吃。這輩子從未想過會有這般光景,吃完不少,始才覺得自己如今活得不像個人,甚至有些理解在香港時被當豬當狗的兒子,霎時食欲全無。
飯還得吃,金九霖捧半塊菜窩頭往嘴裡猛塞,末了聽外面沒動靜,方才離開廚房溜回沒鋪蓋的鬥室。床板潮而且硬,他站在床前思量幾分鍾,末了還是被更大的煩心事佔據——欠著幾千萬,還在乎一張破床?
他在床上坐下,費勁地躺好,朝裡翻了個身,想起沒吹燈,但也算了,就歎口氣,合上眼,聽得有人在身後問:“不著急?”
話音玩味而帶笑,腦海裡幾乎瞬間冒出某個心狠手黑的年輕人。
金九霖方才進門時垂眼背身,竟一直沒發覺有個人,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管一身骨頭坷啦啦作響,他嗖地滾坐起來,看見那漂亮的煞星坐在燈下,正拿槍口撥燈花。
金九霖坐在破木板床上,和坐在紅木桌椅前的陳嘉揚四目相對,一時之間,室內靜可聞針。
金九霖終究用乾裂的舌頭舔了一下嘴唇,“第一次見面,我就想問你,我金家惹你了?”
陳嘉揚向後輕輕靠住紅木椅,一時不想說話。
並非不曾設想過報仇這日應當如何凶狠,然而事到臨頭,仇人的不堪和狼狽又讓他覺得這沒人樣的畜生不配回憶和談論父母與陳嘉安。
他垂著眼想,寂靜卻讓金九霖發毛。金九霖驀地站起來,陳嘉揚卻突然想起題外話,抬頭道:“盛三逃出來了。”
金九霖眼眶凹得像鬼,眼珠原本滴溜溜亂轉,聽完這消息許久,才呆滯地轉過來,是真怕了。
陳嘉揚把燈花撥亮,英挺的臉被映得光明凌厲,殊無溫度,“您拿一樁婚事正著騙金小姐陪洋人睡覺,又反著騙盛三幫您賺中國人的錢。金小姐知情之後怎麽做了,您是知道的,盛三呢?”
他說得輕快,仿佛優等學生解幾何題,然而金九霖渾身炸起雞皮疙瘩,聽出了濃厚的惡趣味,走投無路到向陳嘉揚求教:“……他也來了?”
陳嘉揚搖搖槍柄,“昨晚上來了,沒進門,我的人帶他回北平去了。”
金九霖膝蓋霎時發軟,險些跪下,“……回北平做什麽?!”
陳嘉揚道:“他聰明,不能浪費。您在這兒,是他告訴我的,他還想告訴找您的人。既然如此,我幫幫他。”
金九霖盯著他的眼睛,瞳孔都要散,皺紋縱橫的臉和某個冬夜裡金之瑜爛鹹菜似的樣子重合,然而突然爆發出非同尋常的力量,鞋也不穿,他飛速起身逃也似的滾出房門。
夜色太濃重,白霧四起,竟找不到方向,回頭看去,茫茫的一團,只有陳嘉揚把玩著手槍,不急不忙綴在幾步開外。
金九霖慌不擇路撞進一扇門,向前跑去,誰知撞上樓梯,只有向上,沒有向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有路就走,接連上了三層,他鼻尖碰到空氣,驀地停腳。
原來是座塔。佳直寺裡有座舍利塔,高九層,天晴時望得到紫禁城。
還要上麽?
陳嘉揚在後面,拿槍柄一下下輕磕欄杆,告知他離金九霖還剩三級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