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實安扣好紐扣，付錢道謝，甚至耐心等待學徒邊與街坊嘮嗑邊找零，收到零錢在手，走出店門，邁下石階，在街口瞭望，不見陳軻蹤影，反倒認出了所處地段，於是確定這邊是東，便提步向反方向走去。

她戴著墨鏡，扣上寬簷帽，手插褲兜，面無表情地走，賣包子的年輕姑娘招徠客人，熱情地喊這位小個子公子，賣薄荷茶的漢子嗓門更高，誘惑她也去買一碗茶祛暑。

而盛實安在滿街叫賣聲中慢慢想起那天半夜下班時的情景：路燈下陳嘉揚身邊站著三個男人，陳嘉揚打個手勢叫他們走，沒讓她多看。

她當時覺得他們面目模糊，但是眼熟，其實必定是見過的，至少擦肩而過，在她公寓樓下的茶館裡、上班路上的早點攤子上、還有印廠門外，她聽到的凶狠動靜可能就是他們弄出的示警聲，不過每每碰面時，他們遵從陳嘉揚或阿耿的命令，低頭不讓她發現自己平凡的臉。

盛實安展開手心，看見掌紋被指甲掐出一段段血紅，冷汗滲進淺淺的傷口，痛覺傳向大腦，她隻覺得麻木。

夏日的晚風又拂面吹來，籠屜被揭開，裡面是如雲的霧氣，隨即霧氣散去，顯出雪白豐滿的包子，姑娘喊著“豆沙玫瑰，一兩四個”，空氣裡彌漫起甜美庸俗的芳香。

盛實安吸了吸鼻子，又茫然走了半條街，險些撞上一堵牆，原來是一間鍾表鋪店面大，突出一截，碩大的掛鍾懸在眼前。

分針又轉一格，眼看就要到日落時分。

六國飯店今天被金府包下，遍請賓客，沸反盈天，比被驕陽暴曬一天的屋頂更加滾燙，然而人人都不覺得溫度灼熱，擠在廳中推杯換盞，竭力擠向最中央。

唯有金之璃端杯冰酒上二樓，在欄杆邊站定吹風。

她今日穿一襲月白洋裝，稍微化了些妝，長發散在肩頭，如此嬌嫩打扮，卻連神情都戴孝，對樓下簇擁的人群冷眼旁觀。

人盡皆知金小姐今年流年不利，並且被父親安排個男看守在身邊，用以訓誡她顧忌舊式女德；金九霖要凌辱女兒，再愛巴結的男人都不敢觸霉頭，繞著邊走，頂多打個招呼，“金妹妹，不下去坐？”

男仆像隻雕塑，負手站在她身後，金之璃溫文一笑，“我透透氣，你們先去。”

那幾個人巴不得一聲，連忙下樓。

然而仍有人不長眼色，插著兜慢吞吞上樓，走到跟前，為首一人看見她，便將後腰往欄杆上一靠，示意身後的秘書遞來一盤蛋糕，“金小姐，不餓？”

她五指下意識握緊欄杆，隨即聽出這人是陳嘉揚。

金之璃在羅馬第一次見到盛雩安時，也是如此情形，她在欄杆邊喝酒，一個男人擦著她的裙角走過去，過一會，又返回來，端一盤三文魚，問她餓不餓。

彼時連呼吸都是粉色泡泡，而如今金之璃每每在夢中瞥見盛雩安蒼白陰鬱的面孔，總會想起讀書時看的童話：女孩的情人被惡毒的兄長殺死，女孩悄悄割下情人屍體的頭顱，埋進窗前玫瑰花的根系，在花朵散發的香氣中回到熱戀的夢，在夢中死去。

她在做夢時想象自己也割下盛雩安的頭顱埋在自己窗前，醒來時思索男人究竟是怎樣古怪的物種，盛雩安竟功利到對金之瑜痛下殺手，金九霖則絕情到為金之瑜的身後名不肯給她半分慷慨公道，更多時候她轉念反思自己為何如此軟弱古怪——她理解盛雩安走投無路，理解陳嘉揚事不關己，理解金之瑜因自身的庸常更加懼怕父親，甚至理解金九霖因傳統思想作祟，始終把女兒當個物件，唯獨不理解自己為何是個如此無能無用只會理解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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