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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辭(1V1,H)》第八十六章 番外 少年遊(下)
記憶裡,還從未受過這樣重的傷,那一年的晚春到盛夏,他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其間,她每日端水換藥,忙前忙後,他拒絕過幾次,可沒有用,依然每日圍著他打轉。
一個從小錦衣玉食的金枝玉葉,成了貼身侍候他的婢女,他似乎比她更難適應這種轉變。
她呢,曾經淺白的生命裡,最深重的創傷,不過就是剪裁宣紙時,被妝刀割傷了食指,丁點大的傷口,就能讓她在養娘的懷裡哭上半日。
可他身上的傷,大小不計其數,有些深可見骨,她不知道怎樣的仇恨才能對一個人下這樣的狠手。有時看著那些傷痕,她會不自覺想起他們的初遇,他習慣了與刀劍為伍,而她則生長在錦繡軟帛之間,偶然重疊,可終歸在不相交的兩端。
初時給他換藥,她每每都要繃緊神經咬住牙關,可手還是會不自覺的發抖,那些猙獰的皮開肉綻,光是看著都覺得難以承受,換藥時,能感覺到手下的肌肉不自覺的痙攣,可他從來都一聲不吭,甚至氣息都不曾凌亂,反倒是她,每每給他換完藥,都濕透了衣衫,仿佛經了場惡仗。
仲夏的時候,那些深重的傷口慢慢愈合,他開始能下床行走。
忘了是哪天,隻記得那晚異常的炎熱,她像每日一樣,睡前來給他換藥,拆解下藥布,帕子浸透熱水再擰乾,仔細避開那些傷口為他擦拭上身。
細嫩的艾草蘸了瘡藥,細細塗抹在傷口上,漸愈的瘡口周圍開始發癢,艾草拂過,又加重了這種折磨。對他來說,可能疼痛反而更好受些。
已經習慣了她的撫弄,他閉著眼睛盤腿坐在矮榻上,眉頭微蹙,暗自忍耐著綿長又細微的折磨。
她換了個位置,移到他身前來,倏然間,鼻息竄進一股化不開的馨香,不是花香,不是他曾經聞到過的任何一種香料的味道,搜羅了腦子裡一切可能與之有關的線索,可確實無法形容那種味道,這是她獨有的氣息。
體溫將那股香氣蒸騰得愈發濃鬱,他掀起眼瞼一線,寸許的凝白迎面撞上來。她身量還不夠高,正單膝跪在塌上,前傾著上身為他塗抹頸肩的傷口。
單薄的前襟被汗水浸濕,幾絲墨發蜿蜒貼合在鵝頸上,藕荷色的襦裙交領微敞,蓋不住那凝脂似玉的顏色。
他暗自唾棄自己,又怕被她發現,連忙閉上眼,搭放在膝頭的手,卻悄悄拳握起來。
可是關閉了視覺,想象可以向深淵無限擴張,她的味道,她呼吸時咻咻的吐納,還有方才驚鴻一瞥的玲瓏鎖骨,與她有關的一切,都似乎在編織成網,將他牢牢系縛。
從那天開始,他不再讓她為自己換藥,這差事落在了介子頭上。她為之忐忑了幾日,暗忖可是因為她手笨弄疼了他,可又想不通,若嫌棄她,何不從一開始就不讓她插手,何苦還要忍受兩個月的折磨?
等到他終於徹底痊愈,又變得生龍活虎,她搓了搓被藥汁染黃的指尖,隻覺一切都值得。
母親的耐心已經耗盡,趁他還在家時,開始著手給他相看親事。
介子抱著一摞美人圖放在他的書桌上,騷了騷後腦,為難的看著他。他打發介子去了,堆得小山一樣高的卷軸後,是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她恰巧進來換茶,瞥見他身前正鋪陳一幅美人圖,略一思索便曉了事,可見他面色不豫,想來是選擇太多,不知該擇哪位佳婦為妻,心下也為他開心,可這些不該她多嘴,於是放下茶盞,轉身就要走。
從她一進門,他就不動聲色打量她,看見那畫卷,她臉上的笑靨更豔,於是沒來由的一股無名火,眼見她身前禁步在轉身的時候甩蕩起來,他悄悄伸出兩指,將凝紅的穗子按在桌角側面,她一個急停,手上一滑,打翻了茶盞,好好的一幅美人圖,原本還笑著的佳人,瞬間變得哭笑不得。
自覺闖了禍的她,抖著卷軸站在地心兒上不知所措,方才的笑意終於散了。他的心情倏然大好,卻故意冷著臉乜視她,說瞧瞧姑娘乾的好事。
她還小,卻也知道沒被選中美人圖是要還回去的,哭喪著臉問他怎麽辦,他讓她出去把畫曬乾,她看著那暈染了的墨跡,想來就算曬乾也沒法看了,便跑到後堂翻出一幅空白的卷軸塞到他手裡,讓他照原樣再畫一幅。
午後的松園,驕陽火赫,她將卷軸吊在油松的矮枝上,又牽起畫的另一頭,攤在日光下暴曬。
他坐在書房,窗欞半搭著,恰好把她收在眼底,他一手支頜,端詳了半天,轉頭看看面前空白的卷軸,唇角勾挑,伸手取了支筆來。
一直到粉白的小臉曬的紅彤彤,她抱著畫卷進來,依舊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他忍住笑,問她可曬好了,她不說話,隻攤開畫軸給他看,滿篇的褶皺,本來就寡淡的佳人更是慘不忍睹。
她只能寄希望他那副重繪的新圖,可他小氣的一把抽走畫卷起來不給她看,她害怕因此誤了大事,追問怎麽辦,可他卻喚來介子收走所有的卷軸,沉吟許久,半晌兒才木著臉說已經選好了,她直著眼睛問選了哪家的小姐,他掂掂手裡卷軸,說就她了。
她這才松了口氣,因為被選中的人,畫像便不會退回去了。
母親最終選定了琅琊王氏的嫡女,他無可無不可,只是覺得心上空落落,總填不滿似的。
他多少有些計較,狀似無意與她提及,她彎著眉眼與他道喜,那一刻的反應騙不了人,他一言不發看著她,一直盯到她的笑容發僵。那雙眼睛裡,是一無所知的無辜,她分明還是個孩子,他苦笑著打發她去了,然後獨自收拾行裝,不告而別。
時間的力量緘默而強大,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幼蕾,一點點伸展,一寸寸在他的心上生根發芽,他從來都不是個黏纏的人,可幾次下了決心要把她推出心門,又總是默許她躋身而入。每每夜深人靜,反芻那些不可告人的隱秘心事,他一面愧怍,一面又無可自拔的沉淪其中。
臨近婚期時,他才敢回到家中。
她還是老樣子,和其他人一起為他的婚事忙碌著,他有心避開她,心裡竟然盼著日子快些過,也許成了親,自己的那些不見光的心事,也就撂下了。
可是沒過多久,王家姑娘竟然意外溺亡,闔家都被淡淡的愁緒籠罩,沒有人知道,只有他暗地裡松了口氣。
她踟躕著,有心安慰他幾句,可實在缺乏經驗,隻小人老語地說了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他淡淡唔了聲,也不說別的,外人來看,倒真做出一副為未婚妻傷心的樣子。
他想這應該是天意吧,他從來沒有生出過佔有心,向來都隨遇而安,可對於她,如今他勢在必行。
這樁心事積壓在心頭久了,老友子魚看出了端倪,有心打趣他,他也並不否認。
藏在書房角落的那方卷軸,畫上的小姑娘還未及笄,他有的是時間與耐心,歲月枯長,唯真心可以抵抗。
回望洛陽山,曾憶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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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少年遊·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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