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精的作用下,方寧開始絮絮叨叨,胡言亂語。到了最後,大概唯一還能記住的,就是不要說出方繼亭的名字。
她的頭漸漸垂下去了,半張臉貼在桌子上,頰上未乾的淚痕洇濕了桌上淺淡的木紋。
略收口的白瓷小杯中還剩最後一點殘酒,方繼亭把杯子從她手邊拿開,對她說:“回家再睡。”
然後他叫來了服務生結帳。
那是方寧第一次喝這麽多酒——其實認真來說也算不上太多,幾杯度數不太高的清酒而已。可畢竟年紀小,又沒什麽經驗,所以站起來離店時已經是暈頭轉向,不知身在何方,整個人靠在了哥哥身上,被他扶著一步一步往外挪。
大約是怕她一頭栽下去,方繼亭沒有帶她去扶梯的方向,而是拐了個彎,推開了隱在茂密的劍葉龍血樹之後的一道木門。
燈光搖搖晃晃地隨聲音亮起,散漫地投射在電梯稍顯狹小的金屬門上,映出兩個人的身形,只是顏色顯得過於模糊而扭曲了。
樓梯間裡沒有人,他們靠著牆站定,一會兒沒發出什麽響動,燈就又偷懶地滅去了,黑暗將一切都吞沒,隻余計數器上幽幽的紅字。電梯很快就會上來,方繼亭便也沒有刻意地再跺一腳讓燈光重新亮起。
就在這個空當,方寧嘟囔了一句:“別讓別人知道好不好……”
方繼亭想了想方行健和陳婉琴可能會有的反應,又評估了一番自己是否能夠承擔這個責任,最終下定決心承諾她:“好,我會盡量幫你瞞住。但是以後,那不是……你要保護好自己。”
他吞回去的是“那不是一個可以負得起責任的男生”。
即使是這種時候,他還是不習慣太直白地說別人的壞話,就想著大概意思點到,讓妹妹明白即可。
只是,叮咚一聲,電梯門劃開,燈光重新亮起的時候,方繼亭才發覺自己可能高估了她。
方寧似乎在盯著他,可目光卻虛虛的,迷離而沒有焦距。
還有比給一個醉鬼講道理更沒有意義的事嗎?
然而他沒有意料到的是,方寧似乎還有一點殘存的意識,並且好像聽進去了。
她整個人開始發抖,沉默了幾秒後,突然反應過來,反反覆複地說:“對不起,以後不會了,不會了……”
可她的臉上的神情卻並非決絕與解脫,而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毫無掩飾的鬱結與痛楚,就像是在黃昏時分鋪天蓋地的暮色裡,蜷縮在垃圾堆旁,放棄了一切希望的白發老嫗那樣,盡管這二者之間本不該有任何關聯。
任何一個不算太愚鈍的人都會明白,她在騙人,更是在一遍遍地騙著自己。
有關那一天,方寧最後的印象是方繼亭漸漸有了重影的,顏色淺淡的嘴唇,以及他眉眼之間那令人絕望的,無動於衷的慈悲與溫和。
他歎了口氣,有些無奈似的:“你就……這麽喜歡他?”
那一瞬間,她感覺身體中養育著的那條毒蛇,那從荊棘隨血液的流動開始飛速地吸收養分,某些尖利的東西即將撕裂她的血肉,刺破她的皮膚,在更加寬廣的天地之間生長。
她用力地點點頭,流著淚說:“嗯。”
我就是這樣喜歡你,我承認了。
我承認了。
頭腦晃動帶來的眩暈讓她說完那個字之後就栽倒下去,再度有意識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又耽誤了半天的課程。
幸好爸爸媽媽還沒有回家。
而在四年後的這一個夜裡,情形卻倒轉過來。
她點了一杯瑪格麗特,方繼亭卻隻同意她淺嘗一兩口,因為第二天早晨還要趕飛機。
小小的一口,還沒來得及咂摸出太多滋味,杯子就被方繼亭接過,放在嘴邊淺淺啜飲著,不知不覺喝完了大半杯。晃動的酒液在他的臉上投下稍顯潦草的圖畫。
方寧一隻手肘撐在吧台上,手托著腮,腳尖一晃一晃的,時不時在歌曲的間隙側過頭看看他的臉有沒有變紅,目光有沒有變得迷離。
然而直到那杯酒見底,她也什麽都沒看出來。
說起來,方寧一直不知道方繼亭的酒量怎麽樣。無論是在家裡的各種宴會上,還是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都沒見他碰過酒精類飲品。但至於他和同齡的朋友在一起時是什麽樣子,她就無從得知了。
在吉他聲短暫停止的時候,她輕聲問他:“你不讓我喝,你自己就不怕喝醉?明天你不是也有事情要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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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已經過了太久,大家可能不太記得了,所以稍微提示一下。
這就是四年前哥哥日記裡的那一天,也可以稍微回顧一下第5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