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寧全身虛軟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裡亂糟糟的。太陽那樣刺眼,籠罩著身體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毛發。太亮了,她現在明明承受不了這樣的明亮,卻偏生無法逃脫。
如果是一隻螞蟻就好了,可以將輕巧而卑小的身軀藏進隨處可見的一個裂縫,一個洞穴。它們分明處於食物鏈的底端,有些時候,它們卻比人類擁有更多的空間,更多的安全。
已經下午五點了,陽光卻依然如此炙熱,不遺余力地帶走體表的水汽,幾乎要將人烤成剛剛電影裡麵包房售賣的那種麵包乾。
可是在皮膚之下,她的每一根骨頭和血管都好像浸在冷水之中,下一秒就要徹底凍住似的。
極致的冷和極致的熱簡直要讓人爆炸。她是塊生了鏽的鐵,全部的機能都已經失靈,卻還要在驟冷和驟熱之中反覆收縮、膨脹。眼前逐漸模糊不清。
頭頂偶然經過的樹葉,那綠色鮮豔到仿佛要滴下來,是吸食了她的血液,才這麽生機勃勃嗎?
路過一片蟬鳴,又一片蟬鳴。這些蟬像瘋了似的鳴叫,有種不顧一切的絕望。
眼前的這座天橋是那樣高,像座巍峨的山一樣聳立在她眼前,一半接受著暴曬,另一半藏在那棟更高的樓嘲弄、蔑視和居高臨下的影子裡。
方寧忽然開始不懂,身旁經過的這些人,怎麽能夠這樣從容地爬上爬下。他們的臉因反射了陽光而模糊不清,到處都閃著光,像是一個個鋼筋鐵骨、力大無窮的機器人。
只有她如此脆弱。
可是在她懂得愛的絕望與艱難之前,她在別人眼中,也曾是他們的同類。
僅僅二十分鍾的路程,從沒覺得如此遙遠過。
像是百步九折的岩巒,再也走不到盡頭。
只剩最後的一口氣吊著,不知過了多久,方寧終於到家了。
她站在門洞裡,向幾級台階之上仰望,那裡有一個人影。
方繼亭沉默地靠在門邊,那裡是光線最暗的地方,暗到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臉。她懷疑,那扇門或許從未打開,他一直站在那裡等她回來。
方寧右手扶著因為被摸過太多次而裹了層很薄的包漿的木製扶手,腳步虛軟地向那邊挪動。
這麽多年來,他總是在等她。
小時候,在路邊等看神奇的生長球、看機器吐出一管一管的米花無論如何都不肯走的她;長大些,在家門口等因為起晚而快要遲到的她,在校門口等著慢吞吞收拾書包的她。
他習慣了,她也習慣了。
他等待的姿態刻進他肌肉的記憶裡,也刻在她生命的每一寸時光裡。
可方寧卻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從沒問過他,甚至從未想過:這麽多年了,他有沒有過怨言?
他該有的,因為她根本不值得。
今天完全是她惹出來的禍,是她太得意忘形。事發之後,似乎也只能這麽處理,她理智上覺得自己的彌補該是妥當的。
然而看著哥哥等待的身影,她卻隱隱覺得比面對杜綾的時候還要心虛。
可是為什麽呢?她腦子太亂了,想不明白。
就算走得再慢,他們之間的距離也終究只有那短短的幾步而已。
方寧走到方繼亭面前時,他用鑰匙打開了門。
鎖上門的一刻,她軟倒在他懷裡。她知道,今天他根本沒有義務承擔任何,可他是她此刻唯一的港灣。
方繼亭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去沙發上坐一會兒吧。”
“嗯。”
癱在沙發上,方寧把頭埋在方繼亭的懷裡。他一下下地撫摸著她的背,平息她的顫抖,一點點把生機重新注入她的身體裡。
“沒事了,沒事了。”方繼亭在她耳邊喃喃地念著,像是在吟誦某種安定人心的經文,將黑暗驅散,將絞索一點點從她脖子上松開,新鮮的空氣又重新從喉管灌入。
十分鍾過去了,她還沒有說過一個字。
方繼亭也沒有問。
其實她有太多必須要對他說的話,關於解釋,關於道歉,還有一些更為嚴肅的事情,比如是不是該分開,將偷來的他完完整整地還給他。
假如今天他們沒有等到彩蛋播放結束就走了出來,假如杜綾偷偷跟著他們,假如她們沒有在洗手間等上七八分鍾,又或者那時她說了他是她的哥哥……那麽她就不僅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就算這次僥幸躲過,可是下一次呢?即使只剩下一個月,也難保不會有下一次。
她拚命地想讓自己說點什麽,可是喉嚨就像是被封上了一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鑰匙插入鎖洞的金屬碰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