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崔媛,生於北京,長於北京。
人人都說我的父母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小時候的我聽了,很高興。
現在的我聽了,很嘲諷。
他們看似恩愛,實則相敬如賓,不對,是相敬如冰。
他們很愛我,但是,他們不愛對方。
為什麽會不愛了呢?
明明,媽媽在我小時候,總會拿起他們年輕的照片,跟我講述他們的故事。
故事很好啊,從校園走向婚禮殿堂,誰不羨慕。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讓這個本來美滿的婚姻,變成了墳墓。
......
從我懂事以來,爸媽都是分房睡的,我以為這正常不過了。
直到上學,同學們談起他們的父母,我才知道,關系好的父母是不會分房睡的。
可大家不都說我父母恩愛嗎?那為什麽他們又會分房呢?
那時候我不懂。
爸爸很奇怪。
我有時半夜起床上廁所,會看到爸爸站在陽台吸煙,看著不知道哪個方向。
我也不知道,小小的我,居然還能看出那道背影的落寞。
我以為爸爸是偶爾才這樣,直到我偷偷觀察了一個月,才知道,爸爸是天天如此。
大一點,我學會用指南針,我知道了那個方向,是南方。
想來,我也是執拗的,也不知道跟了誰,能耐下性子,偷偷摸摸的,堅持一個月。
南方啊,那裡到底有什麽?
媽媽也很奇怪。
我有時不想一個人睡了,就會抱著被子找媽媽一起睡。
好多次,我都發現,媽媽在床上偷偷抹眼淚。
印象中,我問過一次媽媽,她怎麽哭啦。
媽媽只是擦了擦眼淚,說,她沒哭,只是眼睛有點累而已。
可每次媽媽哭過之後,她都會做噩夢。
是噩夢吧,我猜。
因為媽媽講夢話,是哭著講的。
我老是被吵醒,也聽不懂她在講什麽,聽得最多的就是,她說對不起了。
媽媽對不起誰?她做了什麽對不起別人?
這些我都一概不知。
大伯也很奇怪。
我知道的,他至今未娶,定居於廣州。
爺爺奶奶還在的時候,他一年會回一次北京,爺爺奶奶不在了,他就沒回過來了。
他對我很好,每次回來,都給我買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可是他對我爸爸媽媽,一句話也不說,一眼也不看。
我不懂,大伯和我爸爸不是親兄弟嗎?
是什麽事,讓他們關系這麽僵。
而我十三歲的時候,媽媽去世了。
大家都說她是個女強人,她有個無堅不摧的心臟,可醫生說,她是抑鬱成疾,五官衰竭。
媽媽臨走前,像用盡畢生的力氣,用她乾枯的手撫上了爸爸的臉。
她說,是她錯了。
爸爸含淚,反駁她說,是他的錯。
我那時哭著問爸爸,為什麽媽媽會抑鬱。
爸爸只是抱著安撫我,什麽都不說。
隨著我的年齡增長,我對爸爸的態度是愈來愈惡劣。
我怪他,怪他冷落媽媽,才讓媽媽生病,去世。
所以,當他讓我報北京的志願時,我毫不猶豫的,填了廣州的院校。
我就是要跟他對著乾。
而他得知之後,只是無奈的歎息。
在廣州的大學四年,我和大伯見過幾次。
最後一次,他把我帶到一塊墓地。
他說,墓主人托夢給他,想見一見我。
我被嚇到了,我說,我不認識這個女人啊。
我的確不認識這個女人。
盡管墓碑上的照片,是個很年輕的,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人。
可我看著看著,心底某一根弦就斷了。
因為我發覺,這個女人,長得很像一個人。
那份爸爸每晚都會悄悄拿出來看的報紙上,就有她的照片。
我以前偷偷找出來看過,那份報紙也就是普通的北京日報,但有個標題很皺很醒目,顯然是被眼淚反反覆複的浸濕,我就記了很久。
知名作家江煙投海自盡。
是了,就是她,江煙。
她,到底,發生了什麽?
跟我父母又有什麽關系?
所有的信息就像一團迷霧,困住了我。
大伯拍了拍台階上的土,就地而坐。
他說,他愛上了一個女人,很莫名其妙的。他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喜歡女人了。
這個我知道,小時候聽爺爺奶奶抱怨過大伯性取向的問題。
但我沒想到,大伯還會愛上一個女人,那麽,至今未娶,是因為這個女人,她在這裡長眠嗎?
大伯說,他一開始是很不恥那個女人的,因為她是個小三。後來,他發現,她比任何人都煎熬,她的內心脆弱又敏感,他開始心疼她了。
大伯又說,他前段時間夢到了她,她在夢裡問他,能不能讓她見一見她愛的人的孩子,看看那孩子長得是不是也一樣好看。
聽到這裡,故事的大概我都清楚了,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我問大伯,我媽這輩子對不起誰?
大伯摸著照片中女人的臉頰,似在回憶。
他說,我媽這輩子隻做錯了一件事,就是讓江煙從谷峰跌下了谷底,讓她處於風口浪尖,可是,她不過是在捍衛自己的婚姻,不擇手段罷了,說到底,也是個可憐的女人。這輩子,是我爸對不起我媽。
......
弄清困擾了我多年的問題,我的心沒有輕松,反而充斥著傷悲與沉重。
太亂了,我無法說出他們誰是誰非。
總歸是一個圈,他虧欠了她,她又虧欠了他,解不脫,也逃不過。
就像我的名字,崔媛,到底是緣,還是冤呢?
而在我畢業穩定下來後,我爸就自殺了。
我從廣州趕到海南,給他處理後事。
對,沒錯,就是海南三亞。
跟當年知名作家江煙投海自盡的,是同一塊地方。
我把我爸的骨灰撒向大海,說不清是想成全了他和那個女人,還是覺得他不配和我媽葬在一起。
我面朝大海,無悲無痛,內心早已是一片荒蕪。
我希望崔媛的媛,是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