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韶華,暑氣蒸騰如夢,圓月猶掛天邊,燈影碎碎打在潺潺水面,被燈舫蕩漾開的漣漪短暫拂動著,又恢複平靜,隻留下一紋影。
未落的夕陽在少女嬌嫩的臉龐妝成一抹胭脂紅,將這些等著與人相會的姑娘們藏在心間的羞怯全勾了出來,被熙熙攘攘的人聲托起,和著柔絮的風飄向那湖心,蕩在疏疏密密的燈影間,泛出薄淡的暗香。
一隻手托起一盞兔兒燈,微微點火光搖曳在薄紙燈籠裡,和它的主人一樣天真而脆弱,總擔心下一秒便會被撞滅。然而荏南在這人群中並不是孤獨的,她身後跟著兩個高大的男人,替她把所有可能的衝撞全部擋在身外。
荏南一路走,便一路買了過去,剛炸好的麻球,一瓶冰汽水,草扎的蟋蟀,鑲了水晶的手鏡,小小一串茉莉手串在她腕上蕩著,散出的清香被晚風送到身後,依依纏纏地替主人繞著她的心上人。
荏南將東西全掛在她二哥身上,自己隻提了一盞兔兒燈輕快地走在前面,當她再一次要買蘋果糖的時候,終於遭到了來自二哥的抗議。
“你瞧瞧我這一身都掛了些什麽東西,不許買了,年豬也不是這麽養膘的,這離過年還遠著呢。”江明之一本正經地訓她,荏南手裡還拿著蘋果糖,聞言就要去打她二哥,可兩隻手都被佔滿了,委屈得很。
一隻手接過了她舉在半空的蘋果糖,另一隻手按在氣得點腳的荏南頭上,將她按了下去,江慶之掃了一眼,兩個人就都消停了,荏南轉過身去嘟著嘴往前走。
蘋果糖上還被咬出個小巧的牙印,紅亮亮的糖衣反射著斑斕的光,被他握在手上,一路未放。
荏南生氣了,便一個人在前面仗著個子小亂鑽亂跑,等她終於回頭卻發現自己不知道鑽進了哪個街角小弄,周圍人頭攢動卻看不見認識的身影,她有些著急地墊腳,可荏南還是太小了,隔著重重人影,隔著燈影斑斕,她看不見她這一晚上都掛在心上的那個人。
荏南在人牆中往回走,可她逆著人流,走得跌跌撞撞,猛地被人推了一下,兔兒燈也落在地上,柔軟的燈架一下子被踩壞了,雪白的燈籠紙被印上汙泥,她想要去撿,可剛彎下腰便被人群撞得跌倒在地,荏南不顧腿上的擦傷,隻顧著伸手去護她的兔兒燈,仿佛隻要護住了她的兔兒燈,這個夜晚就還能夠圓滿。
熙熙攘攘中,她半伸出的手搖搖晃晃,下一刻便要跌到地上,卻被一隻手一下捉住,彎著的腰被圈了起來,整個人被提到半空中。
荏南回頭,正看見一雙藏著怒意的眼眸,在鏡片後灼灼閃動怒火,她還來不及說任何話,便被大哥抱在懷裡往前快步走。
她該擔心的,該慌亂的,該乖乖道歉的,可荏南隻覺得多日裡仿佛被鎮在深井裡的心髒,在這繁雜吵鬧的人聲中重新開出了一朵花,她都能聽見那花瓣綻放的聲音,和緊靠著她的大哥胸膛裡傳來的震動合為一體,讓她心底酸軟地揪緊了他的襯衫。
江慶之就這麽抱著她,荏南在微微顛簸中悄悄將手環在他的脖子上,圈成小小一圈,臉頰靠在大哥的肩骨上,她的臉頰那麽嫩,襯衫的肩線磨在上面有些疼,可荏南卻更深地向他的肩窩靠去,連這疼,也是她給的歡喜。
直到離人群遠了些,江慶之才放下她,可荏南卻大著膽子環住他的脖頸不放,整個人依依地掛在他身上。江慶之的手按上她肩膀打算拉開,可他的囡囡就那麽單薄,連肩胛骨都隻有伶仃一點,還在發著顫。
江慶之在暗夜中無聲地歎了口氣,終於還是松開了鉗住她的手,抬起來摸了摸她靠在自己肩窩毛茸茸的頭頂,忍著性子說:“不許到處亂跑了,絕對不允許。”說到後來幾乎抱得她有些痛。
荏南這才抬起頭來,看見大哥的下頜線條咬緊,她的眼神落在他環著自己的那隻手上,還拿著她的蘋果糖。
蘋果糖被她咬過一口了,可現在那個牙印比她要大得多。
荏南掙扎了起來,江慶之凝住了一下,還是將她放了下來,小小的腳尖觸了地,她背後是一片燈火闌珊,遠處的柳梢上微耀著一桁波光,柔柔地拂在這溫良的夜裡,和煦的風穿過楊柳枝的亂鬢,吹動她的額發,逆著光,毛絨絨地撓在他心上。
小小的手覆在他還握著蘋果糖的手掌上,荏南踮起腳尖,直視著大哥的眼睛,一點也沒有退縮,就這麽輕輕地,印上他的唇角。
遠處有載滿遊客的郵輪傳來的汽笛聲,再近些歌女玩樂的艇子,細聲軟語依稀可聞,岸上還有叫賣聲,叮叮當當的小鑼隨著賣貨郎一路走遠,醞釀出一片旖旎好風光。
但這一切全不聞,仿佛沉在水底,一切聲音都從隔著一汪潭,滿城的喧囂動蕩都隻為了這一刻的寂靜,燈火印出來的,隻有兩個人緊緊相貼的影子。
荏南腳跟再次落了回去,她毫無畏懼地看著,眼睛裡沒有一絲的退縮,她在大哥的嘴角嘗到了甜甜的蘋果糖的滋味,那點甜透進她心裡,讓荏南變成鼓足了風的風箏,心甘情願剪斷了束縛的線。
也許是這良夜太過蠱惑人心,也許是心底的苦悶釀成了苦酒,也許不需要任何借口,今宵此地,便是全部理由。
江慶之將他的囡囡抓了回去,狠狠吻住了她的唇,以吻封箋她所有的呼吸,交纏著咬破了她稚嫩的唇,一絲血在兩人唇間蔓延開來,一如這瘋狂而旖旎的夜。
荏南將自己投給了他,將自己完全獻祭給她的愛人,將自己純潔的唇舌全部奉上,將一顆心毫無保留地投在他的波心,什麽都不管了,隻剩歡喜。
“嘭。”
荏南臉上一熱,她睜開了眼,睫毛卻滴進一滴紅。
在一片血色中,環著荏南的那隻手松了開來,江慶之倒在她身上,壓得兩人一起往下滑去。
遠處又是一聲槍響,還伴著尖叫,江慶之用身子蓋住她,伏在地上,荏南劇烈地顫抖起來,眼中全是江慶之肩頭被貫穿的血洞,深紅色迅速暈染在本來潔白的襯衫上,一會兒便將她的裙子都染紅了。
一隻手遮住她染了血的眼睛,“別看,不會有事”,聲線中的喘息和痛苦被壓抑到極點。
那隻被咬了兩口的蘋果糖滾落到地上,沾了一地的塵埃,隨即被紛至遝來的腳步踩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