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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換妻)》故事
莫安安坐到床上,把自己從頭到腳用被子裹緊,只露了一個腦袋出來,在沒開燈的房間看外面半遮半掩的雲月。

“聊的……還好,”她吸吸鼻子,“就是心裡有點亂,睡不著。”

敖衡靜了靜,說:“要不要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什麽故事?”她握著手機,仰面躺下來。

“關於一個女人,”敖衡說,“一個沒能逃出籠子的女人。”

莫安安心裡一動:“講吧。”

敖衡似乎是點了支煙,莫安安聽見打火機“哢啪”響了一聲,過了會兒,隔著聽筒,敖衡的聲音悠悠傳了過來。

“她大概就是你在生活中經常見到、又不大會去留意的那種女人,長得很普通,性格也很普通,一般見一次面的人都不大能記得住她,連名字都常常被人叫錯。唯有一點比較出挑,就是她的家庭背景:她父親是一個國內很有名氣的建材商。商人的妻子早年因車禍去世,所以獨生女兒由他自己親手帶大,管教方法一半是疼愛,一半是嚴厲,但凡女兒要的,吃穿用度上他會竭力給與,可是一旦哪一點不如他願,又會怒聲呵斥,甚至打罵。

“小孩子都喜歡聚眾玩耍,但女孩被管束太多,結交朋友就很少。她社交能力不出眾,學習也表現平平,只是自青少年時候,顯露出了些彈琴的天分:她八歲學琴,十一歲那年就拿到了國家級青少年鋼琴獎項,但技藝上去,啟蒙老師帶不動了,她寧願不學也不肯換人來教,父女倆因此大鬧一場,後來的水平再沒有太大長進,也就那樣了。”敖衡頓了頓,“所以你大概能猜得出她的個性——封閉,敏感,有點執拗。”

“聽起來……跟我有點像。”莫安安喃喃說。

敖衡沒有徹底否認,卻說:“你比她的情況要好很多。”

“後來呢?”莫安安接著問。

“後來,她跟常人一樣,畢業,工作。”敖衡說,“建材商生意做大,不求女兒事業有成就,只要她過得安穩,就把她安排進了一個市立小學,做小學音樂教師。但這中間發生了意外的插曲:在任教的過程中,她喜歡上了一個學生家長。”

“已婚男人?”莫安安一愣。

“是,”敖衡說,“他當時自稱是離異。”

莫安安攥緊了手機。

“她是一個封閉久了的人,朋友少得可憐,更沒有談過戀愛。初一交手,遇上的就是一個英俊、瀟灑的成熟男人,即便猜到他可能抱著其他目的,她還是一頭扎進了他羅織的網,瞞著學校師生和他開始了地下戀愛,相信了他正在辦理離婚手續這種不高明的謊話。當時正逢國企幹部下海經商潮,她又動用她父親的關系,把男人弄進了建材公司做管理。”敖衡說,“然後等他辦結手續,一心跟他結婚。”

“結了嗎?”

“結了。”敖衡沉吟片刻,“但結得並不順利。婚前建材商找人打聽,發現這男人出身不好,75年下鄉插隊,靠後來嶽丈的關系才有機會在77年回城,進入一家國有食品廠,由此一步步高升。他和結發妻子生有一個兒子,在旁人眼裡,原本是十分恩愛的家庭典范,然而在認識音樂老師僅一個月後,他毫不留情地提出了離婚。女方不同意,他賭了一把,直接淨身出戶——這是一隻野心幾乎擺在明面上的老虎,建材商理所當然不會同意這門婚事。”

“那怎麽還結婚了?”莫安安禁不住問。

“把自己踩進塵埃裡的手段,下跪,賭咒,發誓,自殘,你能想到的他都用過;殷勤的手段,噓寒問暖,花前月下玩浪漫的事他也做盡了——他是個有膽量的人,你能想到為討女人歡心,在那個年代,他居然會花大價錢買通管理人員,半夜十二點為他們單獨開通一個小時的星光遊樂園麽?這些招數見識廣的女孩也未必招架得了,長久封閉在獨自世界裡的天真小姐就更不能了,她篤定這就是她一生所求的男人,是她未來幸福的指望,無論如何也要和他結婚。她父親不同意,她就偷了戶口本身份證和他私奔,硬生生把兩人的命運捆綁在了一起。”

“那結婚以後呢?”莫安安急切地問,“結婚以後他們過得好嗎?”

敖衡有一會兒沒說話,房間裡靜靜的,莫安安臉上的淚已經幹了,她全情投入到了敖衡講述的故事裡。

“算是吧,”敖衡淡淡說,“男人雖然一路是靠女人上位,但自己也並非是無能之輩,在新公司的工作做得有聲有色,他嶽父從一開始看他不順眼,漸漸轉對他青眼有加,後來逐步把公司大部分業務交與他打理。而女方這裡,因為和學生家長戀愛受到了很多流言指點,學校待不下去了,就辭職回家,當起了全職太太。每天就是在保姆的幫助下,彈琴,養花,購物,照顧丈夫和他們的一個孩子,日子過得很平順。”

說到這裡,敖衡突然話鋒一轉:“只是在這兩人結婚第七年,發生了新的變故。”

“男的變心了?”莫安安心跟著一揪。

“不,不是。”敖衡否認,“這一年,女方父親的公司版圖擴張到了零售業,但他本人卻因為勞累和常年不良生活習慣病倒了——人得了突發性腦溢血,幸好救治及時,命保住了,但後遺症很嚴重,語言功能基本喪失,人癡呆呆的,住進了療養院,自然也失去了繼續主持公司大局的能力。所以順理成章地,男人從公司二把手坐到了第一把交椅。”

他停頓了一會兒,呵了一口氣:“經濟地位變了,他們的家庭生活也跟著變了。男人開始頻頻加班,出差,不回家,女人就在家裡守著兒子盼他回來——她真是有點傻,那個時候還相信男人全心是為了工作,即便在他衣服上發現了口紅印,仍舊斷言那不過是推搪不過的應酬場所的花招,毫無怨言地為他清理收拾。但她的脾氣卻一天天變得古怪,以前只是內向,不愛說話,後來不僅沉悶,還十分暴躁,愛哭。這種情形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四年後,她的父親去世才戛然而止。”

莫安安把腳並在一起,頭放在膝蓋上,想了想說:“是不是嶽父突然去世,讓男方意識到了自己應該多給妻子一點關愛?”

敖衡很輕蔑地嗤笑一聲:“怎麽可能。”

他聲音空落落的:“老人去世,男人最後的忌憚也沒了。就在吊唁那天,殯儀館的休息室裡,披麻戴孝的女人終於撞破了丈夫跟其中一位女客親密的場景。”

莫安安輕輕“啊”了一聲,她這時覺得臉上有點癢,一摸,已經爬了一臉的淚。

這世上沒有絕對的感同身受,但有過類似經歷的人總是容易共情的。穿過這段故事,她想到的,是夏衍仲開車帶她去的莫爾頓酒店,是今年T市飄下第一場雪時,隔著門,那句“這麽快就開始想我了嗎”。

兩邊都沉默了,過了會兒,莫安安輕聲問:“你說她沒有逃出籠子,所以她最後還是沒有離開?”

“豈止沒有離開。”敖衡說得很平靜,冷冷地,“男人當初追求她的手段她都還了回去,下跪,賭咒,發誓,扇耳光,自殘,求他回家看看他們母子,但那個時候他在外面已經有了好幾個女人,根本不會被她的自輕自賤所打動。在這之後第二年,他就以精神有問題為由,把她送進了她父親住過的療養院——往後,她再也沒有邁出過療養院那扇鐵門。”

夜已經深了,窗外的燈火只有稀疏幾點還亮著,下過半天的雨,濕漉漉的霧氣從屋外蔓延到了屋內,莫安安的心底也漸覺濕潮潮的。

“那現在呢?”她遲疑著問,“她還好嗎?”

敖衡沒有作答。

這是一段非常漫長的空白,他或許是在抽煙,或許是在思考,也或許什麽都沒做,只是在發呆。待莫安安認為他已經不打算再聊下去的時候,卻聽敖衡淡淡說:“她已經不用再煎熬了。”

莫安安愣了一瞬,緩緩又問:“那……那個孩子呢?”她說,“他還好嗎?”

問完,她情不自禁抓緊了被單。

這一次,敖衡答得要比上一個問題剛才快很多。

“從前可能是不太好。”他低沉的聲音說,“但以後,大概就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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