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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成熟時》22
出租車師傅看了眼卡在音響下面的計價器,右手從方向盤抬起,車台面上的空車燈被翻轉朝外。

“到了,7塊。”

女人正看向窗外的視線聞聲收回,低頭從包裡摸出印滿花色logo的錢夾,打開扣捏出一張粉色紙幣伸手遞給左前方的司機,“不用找了。”

司機轉身去看,片刻後仍沒伸手接。

這該是一張新發行沒兩天的百元紙幣,他昨晚才在廣播新聞裡聽了一嘴,說是幾個一線城市的銀行已經陸續發行,但要流通到景春來還不知得再等個多久。他沒見過真章,誰知這是不是假的。

司機的視線看向後排的女人。

她保持動作沒回撤,也不說話,隻大大方方頂著他打量的眼光遞著錢等他接。女人年輕的面容坦然而難掩渾身傲氣,身上那件及膝的紅色羊絨料大衣一看就是高級貨。

司機在她的注視下最終還是接了那張他見都沒見過的百元新鈔。等人下了車,他心裡還在下意識自我安慰:就這副時髦摩登的都市女郎模樣,他這個整日街頭巷尾跑的出租車司機都沒在景春見過幾回,肯定不是個騙子。

……

女人反手扣上車門,從包裡找出墨鏡戴好才抬頭看掛在鐵欄大門最上頭的霓虹燈牌字——朝暉裡。

頭頂上陰沉烏灰的天與這三字實在不搭。

她往前走,對著門衛室旁豎著的小字匾牌再次確認——朝暉製茶廠家屬院,是寂敏說的地方沒錯。

“找人呐?”門衛從窗台露了臉,眼神毫不客氣地在她身上轉了一圈。

“您好,我找桑廠……桑經理,桑儒。”女人朝門衛客氣笑笑,心裡的不屑與嫌棄好好藏在墨鏡後。

“哦,找桑廠長啊。”門衛起了身,目光有所收斂,緊接著多添了抹玩味,“有事呐?”

“需要登記嗎?”她唇邊還有笑,遮了半張臉的墨鏡底下的眉已經微擰。話雖客氣,但語氣不算多好。

“算了算了,這次就不記了。往裡走,最後頭那排單門獨院的,第一家就是。”

女人道了聲謝,扭頭往裡走。

她的高跟鞋敲在水泥地上,聲音稍顯沉悶。門衛從窗口伸出頭去看她隨風蕩起的大卷發和走路時配合扭動的腰肢,聯想到剛喪妻不久的桑儒,眼中深意自是難掩。

*

“師哥。”女人推開沒有上鎖的大門,試探性朝裡喊了一聲。

回應她的只有滿院子落葉。

等了一會還是沒人出來,她側身進了門。她腳上尖細的鞋跟踩著滿地枯葉,發出“嘶啦嘶啦”的雜音。她未顧其他,直直往裡走,伸手拉開外層紗窗門,進門便是規整的客廳。桌上橫七豎八的啤酒瓶,滿屋浸在濃濃酒氣中,這異物異味和裝扮溫馨的家十分不搭配。

“師哥。”她邊往裡走邊喊,伸手推開了臥室的門。

這裡酒氣最重,醉酒的男人正躺在床上。她走進,伸手推他,男人懷中摟抱的相框先落出來。

它面朝上,光明正大接受女人的目光。

照片上,一個穿杏色旗袍的女人正站在樹蔭下,雙手攬抱著一大束盛開的花枝,比花嬌美的面容盛滿溫柔笑意。

女人認得她,這也是第二次在照片上見到她,張婉君。

她伸手要拿開相框,床上的男人在此時睜開眼,手已經先她一步握住玻璃邊框。

“師哥,你可算是醒了。”女人彎下腰,臉對著桑儒的臉,近在咫尺,鼻息都盈滿酒氣,她不覺難聞。

桑儒往後撤開,皺著眉看她半晌,語氣帶著分辨意味,“丁怡?”

“師哥記得我呢。”紅唇漾開,丁怡癡望他。

*

桑絮最近為了做晚飯都直接在家上晚自習,老師知道她家情況,客氣地給她批了一陣子假。

她六點十多分到家,發現桑儒不在。

惶恐在下一秒沒由來的漫上心頭,撥通了桑儒的手機號後那一陣漫長的等待音加速了她的心跳,直到聽見電話那端桑儒久違的清醒聲音,桑絮這才松了口氣。

“絮果,我不回去吃了,在外面遇見……幾個熟人,我吃過飯就回家。”

“爸爸,在外面就別喝酒了,注意安全。”桑絮囑咐他。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安心掛了電話。

盡管不清楚是誰好心從酗酒中拉了桑儒一把,但只要他能夠放下迷醉,願意接受現實、走出門去,就一定能慢慢從喪妻的痛苦中出來。

這是好事,畢竟生活還要繼續。

桑絮歎了口氣,拉開門走出屋外。不用顧忌桑儒的晚飯,她就想先把滿院枯落的葡萄葉清一清。

冬日天色暗得很早,她打開了門廊下的白熾燈。低瓦數的燈泡透過玻璃蔓延出昏黃暮氣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朦朧也細長,甚至直接大膽侵入了隔壁的院落。

桑絮順著影子往那兒看,隔壁也隻借光亮起一隅,其他地方仍沉浸在無邊烏暗中,余暗臥室窗口那處,是夜色最混沌的地方。

她盯著看了會,便走到牆邊拿笤帚掃地。

院子裡的枯枝落葉被她歸成兩小堆,正要往垃圾桶裡清掃時,一陣風來又吹散不少。她也不惱,站在旁邊等風靜止,然後繼續。

終於把落葉清得差不多了,她把它們倒入一個大塑料袋裡,系好,扔去家屬院的垃圾車裡。

半路遇見了正往回走的余暗。

桑絮先停下腳,在路燈下看他越走越近。

“沒上自習嗎?”桑絮問。

余暗看向她手裡的袋子,“嗯。”

“請假了?你怎麽了嗎?”她說話時看他的臉,他也抬起眼看她。

“沒事。”余暗說完便收回目光,越過她走遠。

他的眼神始終平靜,沒有情緒。這樣的敷衍和寡言對別人而言就是平日余暗的狀態,但對桑絮來說是非常陌生的。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桑絮從怔愣中轉頭,再看他已經走到自家門口,伸手推門,他的身影很快進到裡面去,融入黑暗中。

連個背影都沒給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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