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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成熟時》68
桑絮的手悄悄往下,不著痕跡地護住兜裡的卡帶和照片。

周長柏往前走了一步。

桑絮便跟著後退一步。

她的手還握在門柄上,緊緊的,不曾放下來。

周長柏的臉上始終掛著微微笑意,走進來時平靜的目光從桑絮的臉上挪去了她身後一排排的櫃子上。

他走過桑絮身側,走入第一排櫃子之間。

狹窄的通道與他的身形極其吻合。

他在第一面櫃前側過身,低頭用目光細細掃過櫃中一本一本整齊鋪列的相冊,隨後回頭看向桑絮。

“你都看過了吧?”

他開口言語坦然,沒有任何羞愧或遮掩,話尾上揚的詢問,甚至帶有洋洋得意的意味。

盤踞著邪惡寶藏的惡龍不屑赴死的騎士,正恬不知恥地炫耀他的殘忍血腥。

桑絮愈發用力捏緊了門柄,手掌緊攥的動作短暫地疏解了她心中的恐懼。

“嗯?”周長柏再次詢問。

桑絮企圖張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裝腔作勢的安全感在他略帶笑意的注視下稍縱即逝,在這個不見天日的魔窟裡,與笑面的魔鬼直視,她真的怕極了。

周長柏望著她搖搖頭,無聲笑著。

他又往前走了兩步,去向另一面櫃子,伸手拉開玻璃門,從最高層挑選出一份檔案袋,一圈一圈慢慢繞開它的系繩。

“我教你,該從這裡開始看。喏,都標著呢,001號。”周長柏解開了封口,卻沒有拿出裡面的資料。

他只是把檔案袋翻轉朝向桑絮,遠遠地指給她,讓她看封面上血淋淋的數字。

昏暗的光線,桑絮微微眯起眼。

他的手探入文件袋,摸索出一張巴掌大的照片,“我現在還清楚記得她的樣子,小臉圓乎乎的,臉頰有軟肉的,嘴唇粉紅,又很小,身體也軟,白白嫩嫩的,很乾淨可愛,我一眼就喜歡了。記得當時她來的時候特別乖,看著我懵懵懂懂的,讓她怎麽樣就怎麽樣,疼了也不知道喊,不愛出聲,就眼巴巴望著我……可惜,永遠都見不到了。”

桑絮看著周長柏把照片放在文件袋上,一手托著,一手輕撫。

他眼皮低垂,似乎浸入了回憶之中。

桑絮抑不住的惡心,側過臉,手松開門柄就往外跑。

腳步在剛跨出門時,就被迫停了下來。

丁嘉寶正站在長廊中央,孤身攔住了她的路。

“跑不掉的。”丁嘉寶告訴她。

“你瘋了!”桑絮伸手要推開她,卻被她牢牢抓住。

“丁嘉寶!”桑絮崩潰大叫。

“我還沒有講完,你跑什麽。”周長柏此時已從房間裡走了出來,手上還拿著那份拆開的檔案袋。

“周長柏,你會遭報應的!”桑絮拉扯不開丁嘉寶鉗製她的手臂,她用手指隻向周長柏,“你這個人渣!你不配提那些孩子!”

“我不配?”周長柏上前,抬手捏住桑絮指向他的手腕,“你根本不知道我對她們有多好好。”

“惡心!惡心!你會遭報應的!周長柏!你該死!”桑絮咬著牙呐喊,被他桎梏的手不自覺地顫。

不知是怕,還是憤怒,又或者是無力魚死網破的絕望。

“報應?呵,我是不是該先找你算算陳橙的帳。”周長柏捏著桑絮的手腕,再次把她拖進了那個房間,他看向房間裡一樣的鐵網窗戶,問,“你說說看,一個六歲的病弱小女孩,就那麽高一點,她怎麽有力氣扒開窗子、卸掉鐵欄杆,然後再毫發無損的逃出去?”

桑絮被他拉拽著險些摔倒,在進入房間後又被他一把甩在牆上。

她刻意護著肚子,後傾的肩胛骨磕在冰冷的牆壁上,瞬間的麻痹感過後是鑽心的痛,疼痛順著血液流竄,很快染透半邊身子。

“她才六歲,身體也不好,比與她同齡的那幾個都要矮許多,就算能爬上桌子,也不過只是摸上窗沿。你說,那麽堅固的鐵窗,三根鐵柱的欄杆,她是怎麽出去的呢?”

桑絮的思緒有一瞬怔愣,她伸手扶著左側肩膀,靠著牆慢慢站直。

強烈的疼痛莫名稀釋了她的恐懼,她無畏而憎惡地瞪視著周長柏,激烈且堅定:“沒有人會願意留在你這種人渣身邊,就算你鎖著她們,就算她們只是懵懂無知的孩子,也一樣知道要逃開,要離你遠遠的。”

“是麽?”周長柏不認同她,“我記得當初丁學訓是要把丁嘉寶嫁來周家吧,怎麽你偏偏要毛遂自薦呢?”

桑絮一時不語。

周長柏兀自輕笑,“我知道,是因為張婉君。你看,只要是人,只要有所求,不都是主動來找我了?可惜,我最厭惡的就是你們一個二個寫滿目的的臉,眼睛裡都是欲念,倒不如孩子乾淨。”

“你果然知道我媽媽。”

周長柏在桑絮惡狠狠地緊盯中,伸手觸及她的下巴,桑絮偏頭躲開,卻被牢牢捏住。

“你若只是暗自調查她的事情,而不是來探尋其他秘密,或許也就不會有今日這種遭遇。誰知道,你是想查的沒查出,卻莫名撞破別的,甚至不自量力想當救世主?呵,真是陰差陽錯。”

桑絮咬牙撥開他的手,通紅的眼像要瞪出血來。

“你啊,就跟你的媽媽一樣,善良有余,聰慧不足。”周長柏被她撥開的手重新捏上她的肩,那側被撞上牆壁的肩膀,“像丁怡那樣蛇蠍心腸的女人,張婉君怎麽還敢靠近去幫她忙呢?”

具體清晰的鈍痛讓桑絮渾身肌肉緊繃,她對視周長柏的眼睛,“你知道她怎麽死的。”

“算知道吧,但是現在還說這些有意義嗎?”

桑絮使大力才推下他抓著她的手掌,“有,太有了,這是你這輩子唯一一次做好事的機會。”

“好事?真有趣。”周長柏合掌搓了搓剛捏過她的手掌,望著桑絮的眼神帶著戲謔笑意,“若是你知道撞死張婉君的車是我的,你現在還覺得我告訴你算是做好事嗎?”

他言語輕易,滿不在乎。

桑絮握成拳的手,指甲已深深嵌入掌肉,“為什麽!你根本不認識她!為什麽要害她!”

周長柏搖頭否認,“我可沒說是我撞了人,我隻說那車是我的,至於撞死她的人,不是早早就因醉駕被抓了嗎?當天就被抓了才對。”

“你根本就是在說謊!我媽她不是意外車禍!她死的那天,你和丁怡都在景春!是你們害死了她!”

周長柏又笑,“這可是與命案相關,說話要講證據的。哎,我也是無辜,不過是好心與丁怡一同去了趟景春而已,怎麽就被你懷疑上了。你若真要追究,也該去找丁怡才對,這事從頭到尾不過是丁怡看上了桑儒,處心積慮找人除去眼中釘罷了。”

桑絮根本不信,“為什麽偏偏是你的車?”

“我說了,丁怡蛇蠍心腸,丁學訓不肯在這事上幫她,她為了拖我下水替她收拾爛攤子,可沒少從我身上下功夫。誰讓那時候政策突然變了,南安的經濟差點要被政局把控,帶著周氏也連連虧損,我自然不能錯過丁怡拋來的橄欖枝。畢竟這事歸根到底,還是算丁學訓欠我人情。”

“人情?我媽媽一條命,不過是你們口中輕飄飄的一個人情。我的家,我的生活,我的人生,都在你們一次次的昧著良心的交易裡,徹底爛進汙穢裡。”

桑絮冷笑,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該死的,應該是你們才對。”

“淺薄。你沒有感受過權勢帶來的快樂,若你明白的話,就不會這麽說了。”周長柏往後退開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桑絮,“既然已經解開了你一個心願,那我不妨發發善心繼續滿足你第二個。你不是想方設法要窺見這些秘密嗎,那就和它們一起永遠待在這裡吧,不會有人發現你,更不會有人來救你,你的時間還算充足,慢慢看吧。”

周長柏走出房間,沉重的門在他身後輕輕閉合,清脆的扣鎖聲後,房間徹底遁入沉寂,靜得好似與世隔絕。

*

寂聽在起床後就給桑絮發了信息,詢問她是否與周長柏談妥,到底什麽時候去辦離婚證。

她感覺自己比當事人還要心急如焚。

誰知直到天色昏沉,桑絮也沒有回消息來。

望著窗外越來越暗淡的天空,寂聽心中開始惴惴不安。她連給桑絮打了幾個電話過去,卻都無人接聽。

寂聽突然有些後悔,上次與桑絮見面後她該在南安一直陪著才是,她身處豺狼虎豹窩,也不知道會不會出差錯。

如今相隔千裡,她只能不知情地乾著急。

寂聽思來想去,只剩一個辦法。

她再次撥出那個她不太情願聯系的電話,三聲後,有人接起。

“喂,江警官,再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

桑絮趴在房間的角落,冰涼的地板和鐵窗外陰冷的風讓她渾身發抖。

她無力地半闔眼皮,又倔強地望著與陳橙房間裡一樣的鐵網窗。

原來,鐵網後真的有細長的鐵欄杆。

桑絮想笑,唇角彎出弧度時早已乾涸的唇不免發裂,有些疼。

她又渴又餓,不知扛了多久,倦極了才再次趴在地上昏沉入睡。

不知今夕何夕。

盡管一開始她根本睡不著,可不知從外面天亮的第幾次開始,她入睡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

怪不得橙子說她數不清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

密閉而孤寂的環境,周遭的一切都漸漸被忽視乾淨,只有自我痛苦的感官在被無限放大。

饑餓的腸胃,失衡的體溫,幾度崩潰又被強忍的情緒,以及她肚子裡絕望的孩子。

桑絮不敢哭,不敢再消耗體能,只能眼眶發澀地憋忍。她堅持,也堅信,一定會有人來救她。

這種信心是無緣無故的,可她就是知道。

一定會有,在她最絕望的時候,他一定會出現。

就像他會心有靈犀地提前幫她處理好鐵網、鐵欄杆之類的障礙一樣。

桑絮閉著眼睛想他,意識恍惚又似睡似醒。

突然聽見輕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即是門鎖扭轉的聲音,桑絮掙扎著睜眼。

沒想到來的人是丁嘉寶。

“醒醒。”丁嘉寶半跪著扶起桑絮,擰開手裡的水杯,放在桑絮唇邊,“喝水。”

桑絮如瀕死的魚遇見甘泉,拚著力氣灌下滿滿一整杯的溫水,胸腔腸胃立即被流竄而下的溫熱感舒適熨帖。

她最後抿抿唇角的水珠,這才看向丁嘉寶,“你為什麽會來?”

“來看你死了沒。”丁嘉寶擰好杯蓋,看著桑絮,“沒死就起來,周長柏今夜回不來,我帶你出去。”

桑絮一時怔愣。

“不想走?”丁嘉寶不耐煩地問。

桑絮支著手臂,努力嘗試從地上起來。

渾身酸軟,自然很難使上勁,半途差點摔回去的身體被丁嘉寶一把撈住,“才四天就這樣,沒用。”

“四天了啊……”桑絮扒在丁嘉寶身上,站起來後一陣失控眩暈,緩了片刻才覺得好些。

“四天算什麽,我一個星期也沒死。”丁嘉寶大力拉扯住她。

桑絮偏頭看向丁嘉寶。

她餓得太狠,一杯水下肚思維才剛開始活躍,丁嘉寶的話她需要慢慢揣測。

“再看信不信把你扔這?”丁嘉寶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桑絮收回視線,艱難地跟著她一起走。

“不是往外嗎?”桑絮在丁嘉寶拐入某一房間時,出聲詢問。

“還想從大門走,你是怕他們看不見你?”丁嘉寶進入房間後就讓桑絮靠著牆壁,她輕聲關上門,“我以前住這間,周長柏為了我來回方便,開了側門,除了我和他,沒人知……”

她話說一半,倏地停下。

桑絮看著她,見她朝自己比了個噓的手勢。

“在他們闖進來之前,快去最後的房間把裡面的東西全部燒了,不管看見什麽,一把火全部燒乾淨。”

是管家的聲音。

隨後是男人沉重有力的腳步。

“可能是有人闖周宅來了,我覺得應該不少人。”丁嘉寶小聲說。

桑絮看著她,“他們是要燒掉那些證據,那些東西是唯一能證明周長柏犯罪的證據了!”

“我知道。”丁嘉寶扶過桑絮,帶著她走到房間一角,她松開手,借著身體使勁往外推牆角地方,牆壁慢慢撤開一道窄窄的縫隙,只夠過一個人。

“你自己行不行?”丁嘉寶問。

桑絮拉住她,“你呢?”

“我去看看,幹什麽,你還要一起來拖累我嗎?”丁嘉寶從她手裡扯回手臂。“出去是通著偏樓的園林路,能跑多遠,看你運氣。”

桑絮停在原地沒走,看著丁嘉寶孤身往門口走,在拉開門前,她又停下。

“這算是我還桑儒這麽多年的了。”

……

桑絮一路跌撞奔跑,眼淚浸潤眼眶,視線模糊了一遍又一遍。

她身體裡僅存的能量在她漸慢的步伐和揮灑的熱淚中消耗殆盡。

密密麻麻的鵝卵石硌在腳下,她晃晃悠悠不敢停下,保不準哪一步就摔趴地上,可能再起不來。

一陣風來,她突然聞見焦糊的氣味。回頭看,樹影叢叢的縫隙中透出躥出火光的主宅一隅。

她慢慢停下腳步,屏著喘息靜聽四周。

除了主宅方向鬧哄哄以外,再沒有靠近她的腳步聲。

丁嘉寶還沒來。

桑絮轉身就要往回跑,方向猛地調轉卻是一陣頭暈目眩,伴隨著的是身體不受控地發軟下墜,筋疲力竭的眼再努力睜開也只能看見一片漆黑。

還是不行啊。

桑絮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後認知,是身體驀然僵起,無奈絕望地等待地面冰冷堅硬的碰撞。

下一秒,卻不想被人擁進溫熱的懷裡。

“絮果兒。”

他喚她,不穩的呼吸正落在她垂淚的臉頰上。

是不遠千裡趕來的嗎?

終於為她而來了啊。

桑絮想伸手抱住這個懷抱,這個溫暖,熟悉,帶著傅遇安味道的懷抱。

是夢吧。

真好啊。

——————

嗚嗚嗚,哭了。

嗚嗚嗚,今天又快5000。我好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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