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絮從學校大門走出來,再回頭,被暑日炎陽照得泛出刺眼強光的不鏽鋼伸縮門上,是一幅幅上下間隔不一的長卷白布。
“學校失職,還我兒子年輕性命”
“吾兒高考日喪命,學校何以擔責”
“稚子無辜,只求公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粗體黑字,都圍繞著那一個觸目驚心的事故。
桑絮沒有再去看路邊木杆上撐起的橫幅內容,她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向正拉扯著橫幅、倚門趴跪下半邊身子的女人身上。她毫無顧忌地號啕大哭,完全失去了中年人身上的自持和歲月積澱的尊嚴態度,只是麻木機械地不斷喊出沙啞的聲,一句接一句:“兒子”,“我的兒子”……
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表達,也足夠圍觀的人從中體會出萬般難舍、絕望、不甘和無助。
她身旁站著的應該是她老公,鄒昊的爸爸,鬢間生出白發的男人在妻子的哭喊聲中顯得格外沉默,他保持著手扶妻子肩膀的動作,只在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會抬起右手食指拇指去抹掉眼角熱淚。在那時,他便來不及去管哭泣的妻子不斷下滑的身子,女人會一屁股坐到地上去,然後他再用滿是眼淚的手把人扶起來。
桑絮不忍,捏著拳心抬腳往那處走,被人從身後拉住。
“你去做什麽?”
她回頭看,余暗正單手拉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裡掂的是特意帶給她的豆漿。
“想著你應該沒吃早飯。”余暗把豆漿提到她面前。
桑絮收回腳,轉身面對他站直,接過豆漿。
隔著塑料袋的溫熱漸漸沁上她的掌心,手心才生的涼汗輕易黏住了那層塑料膜。
天氣太熱了,熱風已經堵得她汗流浹背,附著的塑料袋也正裹緊她的手掌動彈不得。
這杯熱豆漿她不想喝。
“才10:45,你志願填完了?”余暗看了眼時間,把手機塞回褲兜。
“嗯。”桑絮看了余暗一眼,發現他在同她說話時,眼睛是盯著學校門口哭鬧的婦人的。
他情緒很平靜,比那些冷眼旁觀湊熱鬧探八卦的人群要平靜得多。
“回家吧。”桑絮轉回頭,握著豆漿的杯壁先朝家走。
*
高中的苦讀生涯已經告終,無所事事的時間像劫後余生般洶湧而來,又被酷暑高溫半路攔截而白白蒸得融化。在這個沉悶炎熱的暑假,桑絮最不缺的就是時間,甚至她能清楚的感受到,這時光流淌的速度正越來越慢,完全趕不上樹頭急切的蟬鳴頻率。
漫長,是無盡漫長的掙扎。
桑絮自前日填報志願回來就像失了精神頭,余暗自然能看得出她不對勁,但是他沒問。
他不問,桑絮也就不說。
兩個人保持著詭異的默契,像是在鬥氣,又像在彼此退讓,在向對方認輸。
沒有人對這種寡言沉默表示異議,他們都在擔心,擔心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問問題的傷人,答問題的自傷,總之結果不會往好的方向去,完全承受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那麽不如不問,沉默終能消弭存在。桑絮自我安慰。
或許是這心思太邪惡了,以至於老天爺很快洞悉,它開始用滾燙的日陽蒸烤桑絮的良心。氣溫熱得連街道上的行人都明顯減少,安靜的白日像另一個時空。
桑絮不再出門,她刻意忽視白天與黑夜的不同。
就當她以為她真的能夠受的住的時候,正義再度施壓——警察敲響了余暗家的門。
桑絮沒辦法,她的擔憂注定要她先暴露。
“余暗,你不要去開門,我去,我去問問警察有什麽事。”
桑絮緊緊扣住余暗的手腕,眼裡有難言的頹喪。
她可以為余暗放棄原則,放棄底線。
余暗站在原地,承受著她深陷在他胳膊上的指甲,看著她眼中不得宣泄的掙扎與痛苦,他問:“絮果兒,你想和我說什麽。”
“余暗,你不要去見警察。我自己去開門,我讓他們趕快走,我會表現得很正常。你放心,你就不要去了,好不好?”
桑絮眼圈的紅色迅速蔓延,她看起來一點都不能表現得正常。
門外的敲門聲在桑絮拉扯余暗時變得愈發急促,在余暗擦掉桑絮眼角淚珠時又忽而安靜下來。
桑絮望著余暗,余暗沉默與她對視,兩人的耳朵裡聽不清楚門口的人低聲交談的話語。
很快,一切重新安靜下來。
“他們只是來送上次筆錄的回執單,早上給我打過電話了。”余暗用手背擦乾她臉上的淚痕。
桑絮愣住,身上的力氣被一點一點抽離,她張了張嘴巴,想說話又停下。
余暗耐心地等著。
“會不會有人懷疑到你?”桑絮問得艱難,可已經這樣了,她必須要問出口。
余暗可以粉飾太平,但她不行,她嘗試了,是真的不行。
“嗯?”
“鄒昊的事情,有沒有人懷疑你。”桑絮緊盯著余暗的眼睛。
“為什麽這麽說?”
桑絮沒有答回答,她想說她在知道這個消息時第一反映就是余暗,雖然都說鄒昊是意外車禍,可她就是覺得與余暗有關。
鄒昊痛恨余暗,余暗同樣也不喜歡他,那晚鄒昊甚至遷怒於自己,親手推她去死,被余暗看見了,他就不會讓一切像沒發生過。
桑絮敢肯定余暗有多在乎自己,所以她才會懷疑。
可這種因她而起的懷疑太傷人了,桑絮遲遲不能問出口,所以就一直不得安心。可越是不安心,越是沉默,這種疑慮與它應運而生的恐懼就越是蓬勃生長。
快要頂破天了。
余暗沒有等來她的回答,剛想岔開話題,就被桑絮拉住。
“余暗,你告訴我,不是你。”
余暗靜靜地看著桑絮。
“不要騙我,好不好。”
桑絮說著說著就哭了。
余暗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哭,他從沒打算騙她,他跟自己說過的,以後再也不會騙她,她若是真想知道答案,開口問他就好了,為什麽要哭。
“是我。”
所以他清晰地吐出這兩個字。
桑絮的世界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