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琢這話顯然是輕饒輕放,小宮人磕頭道謝,隨後被禁軍拉下去。
一出小鬧劇很快揭了過去,宮人們匍匐在地上,迎著車輦慢悠悠抬過去。
容清道:“先生前幾日才肅整宮中,要以規矩辦事,現在親自破了戒,若傳出去,怕是難以服眾。”
“酌情減刑而已,不算壞了規矩。”李琢道,“當務之急是要服眾,要服的不是宮內外的刁民弱小,而是那班難馴的武將,他們個個極有性子,也重義氣,若見我一味拿規矩辦事,難免唇亡齒寒,心生怨言,反而因小失大。”
容清笑道:“宮人身份低賤,要處置就處置了,先生卻網開一面,這仁厚寬待的名聲傳出去,定叫將領心口都服。”
李琢聽到這“低賤”二字,抬眼掃了他一眼,眼神幽涼,容清悚然,又見他忽然一笑,“千裡之堤毀於蟻穴,千萬別小瞧了他們。”
容清自知失言,喏喏稱是,說起京城那邊的局勢,“蹊蹺的是,崔安鳳失蹤多日,京城那邊沒有大力搜查,是一點兒也不擔心,會不會也反了?”
“崔安鳳性情暴戾,但對部下極有一套,不會輕易就反,想必京城已經知道崔安鳳安全,明面上搜查,不過是想趁這亂局,拔除眼中釘。”
天色漸深,書房燈火明滅,宮人進來通稟,“先生,玉仙姑娘在外求見。”
玉仙是李琢在街邊撿來的一個孤女。
當時大軍剛剛渡江,李琢剛命人將戀兒屍身丟盡江中,一轉眼,撞著了一雙眸兒靈動的玉仙。
她生得精致動人,他尤其愛她的眉眼,能得到慰藉,加上戀兒剛死,他又需要一個替代品,便買下了她,從此留在身邊。
玉仙不知恩公這番心思,當初見到他第一面,覺得是個儒雅清俊的公子,哪怕後來得知他是那樣的身份,也不覺得跟了他委屈,更何況,現在還因為恩公竟住進宮裡,享受榮華富貴,這是玉仙萬萬不敢想的。
這幾日她聽說吃敗仗的事兒,特地來書房送湯。
玉仙一踏入書房,就見李琢坐在孤燈書影之下,身形瘦削伶仃,見了她一笑,笑容如春花初綻,滿室明亮起來。
玉仙捧上溫湯,李琢伸手接過,“這麽晚了,還未睡下?”
“先生公事繁忙,眼下都泛出了青影,妾怎麽能睡好,想留在先生身邊,伺候研墨也好。”玉仙柔柔說著話兒,跪伏在李琢腿邊,低垂著臉兒,試探將手搭在他腿上按摩。
偏偏她不懂李琢的禁忌,那處地兒豈能隨便碰的,手指指一下都不成。
李琢眼神微沉,臉上仍帶著笑,他待人從來溫和有禮,不會太過嚴厲,當下輕輕拿開她的手,“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覺,過些時日,我再來看你。”說完,也不等玉仙挽留,吩咐外面宮人將玉仙請走。
玉仙臉皮兒薄,萬般無奈,也只能戀戀不舍走了。
回去路上,宮女見她心不在焉,寬慰道:“小姐還是多想了,先生身邊就您一位女子,不心疼你,心疼誰?”
玉仙勉強一笑,正巧經過鳳儀宮前,這裡是太后的居所,她進宮不久,隱隱聽聞太后與先生種種曖昧流言,蹙眉道:“先生以前,一直在太后跟前當差?”
宮女是從京城跟過來的,知道多些,“先生開始在承歡殿當差,那是四公主的住所,後來四公主出嫁,先生便被撥到太后的坤寧宮,再後來小姐也瞧見了,先生不是尋常之輩,您只需好好伺候著,旁事無需多想。”
玉仙見過太后,但從未見過四公主,據說是個絕色美人,與先帝傳出亂倫傳聞,無奈之下,匆匆下嫁給裴家嫡子。
而現在,裴家正與先生作對,局勢膠得厲害,兜兜轉轉之中,這些人的命像鎖在了一起,糾纏不休。
玉仙覺得哪裡奇怪,但一時間說不上來。
她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心裡隻想著吃什麽,穿什麽,會讓先生瞧著喜歡,很快將這古怪的念頭拋在腦後。
書房裡,李琢拿著溫湯,一口不喝,盡數倒進盆栽裡,聲音有些冷,“那事兒辦得如何?”
“秦州那塊地界,底下人搜遍了,雖沒有那本古籍秘本的蹤跡,但也不是什麽收獲也沒有,知道了古籍確實存在,早在數年前,曾有一夥人私自進入龍脈,將古籍取走,只需找到這些人,就能知道古籍下落。請先生再寬恕三日,三日後,一定會有下落。”
容清口中的古籍,先前崔安鳳誘李琢進龍脈時提到過。
古書記載世間千萬種奇形怪狀的病,也有相迎的解救之法,甚至還有起死回生之法。
李琢如今身居高位,出行皆有禁軍隨行,沒人敢害他性命,他想從古書真正尋到的,是重接陽根的法子。
死多少人,費盡多少心機,他根本不在乎。
他是一路跪著才爬到現在這位子,就是有朝一日不再跪著,讓那些嘲笑輕蔑的笑聲都化為了鬼般求饒的嚎哭聲,只有真正尋到這法子,他才能是個人。
……
搜尋古書一事外,朝堂裡也為對上陽再次出兵一事糾結不休。
大半朝臣支持退兵,一致認為現在不是拿下上陽的好時機,撤兵是最穩妥的計策,李琢作為最終決策人,沒有表態。
這日,他卻收到遠在千裡外的口信。
李琢聽到時正坐在富麗堂皇的殿裡,放下一切閑事,與玉仙下棋玩兒。
玉仙不會下棋,他手把手教她,站在她身後,拎著軟弱無骨的小手,捏一枚黑子,輕輕落在棋盤上一角,就將他的白子殺盡。
勝負已出。
“先生好厲害。”玉仙轉過身,身子就如妖嬈的水蛇,軟軟倚在他身上撒嬌。
李琢目光溫和看著她,低聲問,“玩了快一下午,渴了嗎?”
他揚手,取來案上的水盞,水光盈盈,送到她唇邊。
玉仙小口飲下。
李琢擦去她唇角的水珠,“今天的胭脂很香,梨花味的?”他將指尖放在鼻下輕輕一嗅,一眼不轉望著她,笑起來,眼睛狹長烏黑,又柔聲問她,“餓不餓?”
玉仙剛喝了大半盞水,肚裡撐著,沒等她回答,李琢先一步取來早已備下的金絲糕,拿起一塊,喂到她唇邊,“你愛吃這點心,就多吃點。”
玉仙不大愛吃甜食,也嫌這糕點膩得慌,吃了一口就想吐,但是先生說她喜歡吃,她就要吃完,舔著他指尖,喜滋滋吃下去,舔乾淨了糕屑。
李琢看著她吃仿佛就滿足了,眼裡蕩漾著淺淺的笑意。
連日來,他為朝堂之事操勞,也就這一刻,他渾身放松。
這時,容清悄悄進殿,在他耳邊說了崔安鳳派人送來的口信。
信兒是崔安鳳的人送來,只有一句話,六個字,沒頭沒尾,就說,
裴駒將為人父。
李琢目光落在坐在案前乖乖吃金絲糕的玉仙,她側對著他,今天穿了一身嫩綠的衣裳,衣擺上繡著朵朵芙蓉,嬌豔欲滴的顏色,很讓人心動,有一角衣擺折在凳子底下,李琢伏下身,從凳底下拉出,替她理了理。
以他現在這身份,是除天子國母之外,江北最上等人,為一個妾整理衣裙,顯然屈尊降貴。
玉仙心裡甜蜜極了,側頭朝他甜甜一笑。
李琢唇角微挑,一邊漫不經心對容清道:“他為人父,乾我何事?”
裴駒將為人父,說明四公主將為人母。
四公主,那可是您的舊主子。
容清心裡暗想著,但見李琢神色如常,以為這份舊日情誼沒剩下多少。
結果一到書房,案牘堆積如山,李琢走到長長的翹頭書案前,隨手一拂,將積壓許久的小山拂倒,發出好大的聲響。
容清聽得眼皮跳跳,不敢吩咐宮人進來打掃。
李琢已經轉過身,漫不經心道:“崔安鳳送信來,是什麽意思?”
容清道:“崔賊想讓您和裴駒鬥,鬥得越狠,傷得越慘,他只需坐山觀虎鬥,時機一到,就將上陽收為己用,不費一兵一卒。”
“裴駒好歹為京城效力,也算為他做事,他竟想得出這損招,”李琢道,“裴駒和我有緣分,命卻天差地別,同是陰陽時辰出生的,他生來含著金鑰匙,天之驕子,伸手便能摘星,我活八輩子,也比不了他。”
容清道:“先生您萬萬別這樣說……”
“殺人誅心。”李琢打斷他的話,輕輕一笑,目光幽冷。
裴駒將為人父。
她也將為人母。
別人的妻,別人的母親,然後兒孫滿堂,長命百歲。
這句話就是根刺,深深扎入他的心臟,粉飾的假面具終於出現了絲絲裂縫。
容清從書房裡退出去,隨即招來幾名武將,壓著顫聲兒,吩咐道:“朝裡撤兵折子不用遞了,明日整頓十萬大軍,全力進攻上陽。一輪不行,就打兩輪,打兩年三年,打到人死光為止。還有……”
武將們聽得面面相覷,不信這是先生做派,明知是崔安鳳設下的圈套,還往裡跳,別說他們,容清也不信,可又有什麽辦法,他喘口氣,嗓子更抖了,“不管死活,抓裴駒回來。”
—題外話—
今日開始恢復日更,厚著臉皮求一波豬豬,讓我們一起點亮五顆星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