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真回憶起那個令她毛骨悚然的【文明社會】，好像又回到了不見天日的黑暗叢林。
在那裡，她和獸化的封紹周旋著，交媾著，對峙著，筋疲力竭，滿身傷痛。

她驚懼地打了個哆嗦，漸漸回過味兒來。

“阿紹，你……你記得那時候發生的事？”如果說鬥獸場的封紹還有人性的溫度，把包括他在內的所有獸人圈禁在園林之後，祝真常常覺得她面對的是一頭毫無情感、全憑本能行動的凶獸。
像雌獸一樣跪趴著承受他的侵犯時，她怕得發抖；被他咬住脖子，在身上抓出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傷痕時，她毫不懷疑下一刻就會喪命在他手裡。

封紹點了點頭，伸手緊緊抱住她，語氣裡充滿愧疚：“我都記得，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真真，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
素來沉穩冷靜的男人，難得的哽咽起來，自責地道：“我怎麽能那麽對你？”
想起差點兒將心愛的女孩子殺死，他止不住後怕，手臂收得更緊，恨不得把祝真融進血肉裡。

祝真接受了這遲來的道歉，貼著他的臉蹭了蹭，抽抽鼻子，撒嬌道：“就是，你怎麽能那麽對我？太過分了。等咱們從這裡出去，你得好好補償我。”
嘴裡說著埋怨的話，可親昵的動作已經出賣了內心的真實想法。

照這個邏輯順下去，一切便說得通。

封紹在【文明社會】的副本裡被徹底獸化，喪失人性，沉迷於殺戮的快感，驟然傳送進下一個世界，身上殘存著之前的影響，這才會有片刻的恍惚。
而祝真忽略了這件事，發現他的狀態與往日不同，立刻對他的真假產生質疑。
她一時沒有掩飾好情緒，反過來引起封紹的提防。

第一印象先入為主，埋下了懷疑的種子，在往後的日子裡，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會顯得很可疑。

封紹將祝真抱坐在腿上，幫她把濕透的上衣和胸衣脫掉，兩個人肉貼肉地緊緊擁抱在一起。
“我們雖然彼此防備，卻不至於對對方生出殺心。可是，上山的時候，在那個觀景平台上，你想把我推下去，對嗎？”封紹摸摸祝真的臉，把上面的汙漬擦拭乾淨，觀察力一如既往的敏銳。
祝真有些赧然，說出天價保險的事，加上自己的結論：“其實，那麽明顯的線索本身就很奇怪，好像生怕我發現不了似的，如果你是假的封紹，根本不會將證據放在我的房間。”
她頓了頓，又道：“可我當時太害怕了，我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經歷過那麽多險象環生的副本，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玩家死在眼前，她已經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

“你做得對。”封紹點頭肯定她的做法，臉上帶了點兒溫柔的笑意，“後來呢？為什麽沒有下手？”
“萬一你是真的呢？”祝真被他笑得越來越不好意思，低著頭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劃圈，“阿紹，在別墅裡的時候，我一會兒攻擊你，一會兒撞鬼，一會兒又鬧著要離開，看起來更奇怪吧？你為什麽沒有做出反擊，反而順著我的意思，來到這麽危險的地方？”

“只能說，這次系統有些心急，給你下了太多絆子。”提到花樣翻新的系統，封紹的神色變冷，“它絞盡腦汁害你陣腳大亂，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舉動，可是它忘了，有些時候，太過可疑，反而有可能是真的。”
“如果你是一個合格的NPC，在系統對我們長時間的監視和觀測下，完全可以模擬出你的八九分模樣，將這出戲演得天衣無縫，等到取信於我，甚至讓我相信這是真實世界，沉浸於虛假的美夢中時，再在最幸福的時刻給我致命一擊。”封紹輕輕歎了一口氣，提起失散的同伴，態度並不樂觀，“我想，我們是幸存者中少見的情侶，這才得到系統的‘特別優待’，而江天策和蘇瑛他們，需要對付的有可能是真正的NPC……”

“你的意思是……蘇瑛姐姐會遇到假的楊哥？”祝真臉色一變，忍不住為蘇瑛的處境感到擔憂。
封紹微微點頭，揉了揉她濕漉漉的頭髮：“他們不一定會有事，先別想那麽多。”
他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下去：“雖然心裡有了猜測，我也不敢保證你百分百是真的，這才跟著你離開別墅，打算隨機應變，看看系統的葫蘆裡到底要賣什麽藥。”
“直到你吊在半空之中，哭著讓我放手，還說自己是NPC的時候，我才確定你的真實身份。”封紹心疼地輕吻她的眉心，低低歎氣，“換做真正的NPC，只會毫不留情地把我拖入萬丈深淵。”

回想起剛才的驚險，祝真仍然心有余悸，好奇問道：“阿紹，你是什麽時候把繩子捆在腰上的？”
“從別墅離開之前，去後備箱給你拿水的時候。”封紹給出個非常符合他行事作風的答案，“我怕路上出事，這才選了另一條平緩些的路線，沒想到，系統為了把我們逼上絕路，竟然這樣大費周章。”

他看著若有所思的祝真，心裡酸澀難忍，百感交集。
上一個世界裡，如果不是她死死抓著牽製他的最後一根線，他早就墮落成魔，殺人無數，將自己和同伴葬送在血腥的戰場上。
這個副本中，她依然表現出色，巧妙地試探著他，提防著他，即便面對最為害怕的鬼怪，也竭力保持鎮定，臨危不亂，有勇氣有主見。

那個自卑怯懦的女孩子，以飛快的速度成長起來，變成可以和他並肩作戰的人。

祝真思索片刻，問道：“阿紹，如果系統的目的是挑唆我們自相殘殺，現在我們已經相認，它的盤算落空，下一步……會發生什麽事？”
“那些所謂的家人和朋友，應當都是系統的爪牙，真的會有人過來救我們嗎？”她轉過頭看外面依舊昏暗的天色，大雨漸漸變小，淅淅瀝瀝地落在洞口。

“有兩種可能，壞的結果是副本失控，所有NPC行為失常，甚至出現整個世界觀毀滅的可怕景象。”封紹的聲音依然溫和沉穩，似乎抱著她在懷裡，便不會害怕任何變故，“好的結果是……一切歸於平靜。”
“什麽？”祝真有些吃驚，“平靜？怎麽可能會有那麽好的事？”

“真真，你發現沒有？這個副本和以往的所有副本都不一樣，它甚至不需要遵循約定俗成的規則——沒有休息時間、沒有系統提醒，也沒有主線任務。”封紹語速放慢，一邊思考一邊總結，“除此之外，它還模擬真實世界，為我們編織完整的身份背景，大膽地指出系統背後的黑手——處於金元帥控制之下的伊甸園實驗室，而我們都是大規模人體實驗的受害者。”
“這邏輯是完全自洽的，卻顯得有些多余。”祝真很快跟上他的思路，“你是不是想說，系統透露出的信息……都是真實的，比如，我們在現實裡確實是未婚夫妻，人體試驗也確有其事。”

封紹讚賞地點頭：“如果推測成立，這個副本和我們經歷的第一個副本有很多相同之處。還記得我提過的潛意識嗎？剛剛進入系統時，人體的自我保護意識是最強烈的，它從最熟悉的場景和人物入手，更容易讓我們喪失戒備，而這一次顯然不同，系統毫不避忌地將更多真實信息透露給我們，甚至大搖大擺地告訴我們整個實驗的最終目的，說明……這場實驗已經趨於完成，它能夠自由出入我們的潛意識，偽裝成最親近的人傷害我們，而我們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真真，我們已經走到遊戲的盡頭。”他沉聲總結。

祝真的表情並不輕松，反而無比凝重。
她苦笑道：“系統這麽肆無忌憚地暴露出真實秘密，又沒有設置任何任務主線、任何通關的渠道，說明我們絕對不可能離開這裡吧？”

“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或者殺掉對方，永遠生活在愧疚裡；或者隨著這個世界的崩塌一起消亡；或者在這裡平靜地生活下去，無論哪種結果，對系統而言，都是一樣的。”她看著封紹同樣沉重的表情，心直直地墜落下去，聲音很輕，卻帶著難言的苦澀，“阿紹，這次的副本，是個死局。”

山洞外面的雨，終於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