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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城》桃花錦浪:番外篇(一)
(一)

 七符被打發出來為家主打酒的路上,遇到一個醉死在街頭的酒鬼。當時的望都正值寒冬,灰靄靄的天飄著零星小雪,躺在街上一晚,恐怕不死也要凍得冰僵。

 七符念著:“看你這還穿著綢緞,肯定是哪家的老爺……怎麽出門不帶仆人呢,要是凍死在這裡,可就沒人管了。”七符年紀輕,身材矮小,實在沒多少力氣,故而架不起來這人,只能靠腰帶拴住他,一步一停地拖著走。

 拖了半天,七符累得渾身大汗,氣喘籲籲,罵道:“哈,你可真夠沉的!小爺好心,今天才管閑事,你醒了之後最好知恩圖報,給我點報酬……”他想破腦袋才選擇出他近來最想要的東西,“你見過行安街西的炒蠶豆沒?炒得金燦燦的,又脆又香……你得給我買一包來。”

 

 七符將這人拖到最近的城隍廟裡,將掛在脖子上的酒壺揪下來,啟封,拿手指蘸了蘸酒水,吮到口中。

 他舔了兩三口,等口中泛起的熱辣氣兒往肚腹中鑽,漸漸驅散走身上的寒意後,又按照原樣將酒封了回去。

 城隍廟中容納著一些乞丐,七符還沒到主家為奴之前就是乞丐,彼此都熟識,他抱著酒壺令那些老朋友都蘸了一圈,嘻嘻笑個痛快後,很快就換來一塊薄被。

 七符拉扯著被子躺下,與那酒鬼貼抱在一起湊合了一晚上。

 翌日那酒鬼就醒了,很久都沒弄清楚自己是怎麽睡到這裡來的。七符將昨晚的事跟他講了,拿眯眯的眼神瞟了他好幾回,暗示他要拿報酬。

 那人道了一聲謝,往他手心中擱了一錠銀子,又指了指地上的酒壺,問:“夠買你的酒麽?”

 七符教手中沉甸甸的銀子嚇得不輕,恍惚好一陣兒才回過神,又給他塞回去,“不用這麽多!……酒是我主家的,還需帶回去,不能賣。”

 那人看著他一笑。

 七符看著那銀子抿抿嘴,又有點後悔,心想他真不成器,還回去幹甚!拿著就好了,他畢竟救了這老爺一命呢。

 再說把酒賣給他也行,這一錠銀子不知能買多少壺這樣的酒。

 七符悔得臉色發青,恨自己真笨。不過後悔歸後悔,但七符自認還是很有操守的人,沒臉再要回來,隻問道:“你下回醉在哪裡?我提前守著去。這回你可以告訴我府上在何處,我保證把老爺送回家。”到時再討賞也不遲。

 那人想了很久,沒有作答,從地上爬起來,道:“我也不知道……”

 

 這人走後沒兩天,七符又在那家酒坊裡看到他。

 這次他沒醉,正坐在窗邊下的酒桌上,一邊溫酒一邊賞雪。桌上燉著一鍋熱騰騰的羊肉,一碟黃金蠶豆,一碟清口的素三絲。

 七符咽了咽口水,肚子餓得咕咕亂叫。

 那人也很快看到了他,恍然一怔,朝他招了招手,請七符過去。

 七符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這是滿桌的肉香氣和蠶豆的茴香氣撲面而來。那人看七符盯得眼睛發直,口水都快流出嘴了,不禁一笑,問道:“你吃嗎?”

 “可以嗎?”

 “可以。”他將視線從窗外的雪中挪到七符的身上,為他夾了一筷子羊肉,低聲道,“如此,我也算有了個相識的人。”

 七符抓起那塊羊肉就吃,嚼在嘴裡含糊不清地問:“老爺是外地人?”

 “不是,祖籍在此,但很多年不曾回來了。”

 “哦,那也難怪,這裡前幾年有會子鬧饑荒,不少人都遷走了。後來有位望都的書生做了朝廷大官,聽說京城戶部的大爺們也要巴結他,往咱們這兒撥了不少銀子,才又繁榮起來。”他吃完,又吮了吮手指上的肉汁,見對方又夾來一塊肉給他,不由地心花怒放,“老爺,還不知道你叫啥呢。”

 “我姓梁。”他回答。

 “梁老爺安,我叫七符。”

 

 如此七符就算與這位梁老爺結識了,老爺見他機靈懂事,索性留他在身邊侍奉。

 說是侍奉,七符也不怎麽乾活兒,就是要陪梁老爺吃,陪梁老爺喝,等他喝醉了就送他回去,天下沒有比他更快活的奴才。

 按照這梁老爺的吃穿用度,怎麽看都該是個大戶人家,不想家中府宅有夠簡陋,就在桃兒巷裡的一處一進院。

 七符不得不感歎自己真好命,進門就是首領奴才,不必受前輩欺負,因侍奉梁老爺的只有他一個。

 

 相處小半個月後,七符大致知道了一些梁老爺的事。

 這院子是梁家祖宅,回到望都後他就將祖宅贖買回來,在此安居。

 他以前娶過兩任妻子,一任應當是故去了,七符不知這位夫人的名姓,但想必梁老爺以往與她感情甚篤,所以一喝醉就常喚她的小名,喚不到人時還會流淚。

 醉話不清不楚的,七符也就聽出了一個“碧”字。

 另一任更好說了,大抵是嫌他整日裡遊手好閑不成器,期望他能平步青雲去朝中做大官,奈何梁老爺沒這志向,這第二任妻子忍受不了他是個窩囊廢,自請和離,奔回娘家去了。

 所以梁老爺才回到望都老家來頤養天年。

 不過說“頤養天年”不太恰當,這梁“老”爺一點也不見老,至少在七符看來,他還很年輕,像是哪個名門望族裡教養出的貴胄子弟。七符給他絞過胡茬,得見青山真面目,才看清楚這梁老爺長得也很英俊。

 七符不曾念過書,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俊,大概像他在街面上見到的聖人先師畫像裡那種,一臉明朗磊落的儒氣。

 

 梁老爺會吟詩作對,尤其是酒興大發時,一揮墨就能寫出好幾篇錦繡文章。這倒沒甚麽,反正七符也聽不懂,他最愛看梁老爺舞劍。

 持劍迎風而立時,有雪也有月亮,周遭都是雪白雪白的,都快模糊得看不見了,唯獨他黑衫金羈是清楚的,一挽玉劍,身姿矯捷飄逸,好似神仙中人。

 他有時拿一把長劍,有時是長短雙劍,後來他將那柄短劍賞給了七符,不醉酒時,會點撥他一兩招劍法。

 梁老爺哪裡都好,就是嗜酒,酒後脾氣極其古怪,喜怒無常。

 他會無端端發怒,找七符的茬兒,衝著他一頓喝罵。如此還不盡興,一手推搡著教他滾出去,再也不要回來。

 七符也氣,扭頭就走,邊走邊罵“小爺還不伺候了呢!”,可沒出七步,他又拐了回來。

 他不是沒骨氣,實則是因為聽見梁老爺那句“我知道,你早晚也是要拋下我的”,有些不忍心……

 七符爹娘死得早,他從小跟在三叔屁股後頭乞食活命。後來鬧饑荒,三叔給他一個錢串子吩咐他去買些乾糧,等七符抱著窩頭高高興興回家時,才知道三叔沒打算再要他。

 如此一想,他有幸跟梁老爺是同道中人,誰還嫌棄誰呢。

 七符扯起嗓子,大聲哭喊:“爹,爺爺!您是我祖宗了行不行?外面兒天冷,您行行好,放我進去罷!”

 七符喊了半個時辰,梁老爺或許終於酒醒了,才來給他開門。

 他的臉龐清臒瘦削,在寒夜月光的映照下,七符看見他的眼睛如死灰一樣寡淡寂寞。

 他拿灰冷的目光看了七符一會兒,將自己肩頭上的鶴紋大氅攏在了他身上。

 七符聞見大氅上清冽的香,還混著酒氣。這氅有著可以教人依賴的重量,不輕不重地覆著他,七符冷透了的身子一下變得暖烘烘的。

 他聲音有些啞,問道:“你方才在喊甚麽?”

 “爹,爺爺!祖宗!”七符一聲比一聲高,“我錯了。您以後心裡不痛快,盡管衝著我來。小的身板硬,特別抗揍。”

 他靜默半晌,探出手來摸了摸七符的頭。

 這一下令七符都愣住了。寬厚溫暖的手掌摩挲在他的發上,七符感覺很癢,一時間仿佛有甚麽東西在撓搔他的鼻子。

 梁老爺道:“對不起。我不想讓你走的,你……你回來罷。”

 原來撓搔他鼻子的是一股酸意。方才還在嬉皮笑臉逗樂的七符眼裡流出淚來,一頭撲到梁老爺懷裡,用細瘦的胳膊緊緊箍住他,箍得梁老爺連聲咳嗽起來。

 七符哭得涕泗橫流,呼喊道:“您要真是我爹,該有多好啊——!”

 

 這一聲叫,還真叫來一個爹。

 梁老爺將他收為義子,賜姓為梁,七符作小名,大號為“懷璧”。

 七符跟在梁老爺身邊,梁老爺有時教他讀書識字,有時教他用劍。

 七符聰明機靈,學甚麽會甚麽,學得有模有樣,唯獨字寫不好看,歪歪扭扭,跟梁老爺那手疏狂瀟灑的書法沒得比。

 梁老爺就握著七符的手教他寫,輕重頓挫,下筆落得字好生漂亮。七符與有榮焉,“好好好,再多教幾個?”

 如若今日梁老爺心情甚佳,那麽他便多教幾個。

 如若梁老爺心情差了些,便拍直他的背,“想也別想。”

 

 七符真想梁老爺每天都高高興興的,可他當上梁老爺的兒子後,也難伺候他的喜怒無常。

 

 臨近上元節,梁老爺的脾氣一日比一日古怪,他或許也知自己暴戾易怒,於是出門喝酒時再不帶上七符。

 七符給酒坊的店小二提前留下銀子,若哪日見梁老爺又醉死在店裡,定要派馬車將他安全送回家。

 這不過一句話的事,店小二見有銀子收,樂得辦這差事。也不知初見梁老爺時,他怎麽一個人醉倒在街上的。

 七符想想,那天要不是他,或許梁老爺真死了也說不定。

 

 直至深夜,店小二派馬車將梁老爺送回來,七符出門接人,見馬車裡除了梁老爺以外,還躺著一個喝醉的。

 這人七符也認識,是梁宅的鄰居,姓方,七符碰見了也喚一聲方叔。

 七符將梁老爺架下馬車,沒走幾步,梁老爺推開他,扶著牆嘔吐了半晌,一個不慎,一頭跌在門前。

 “爹!”七符正要將他扶起來。

 耳聽著隔壁的婆娘鐵氏罵道:“你啊!你還敢回來?怎麽不喝死你個王八蛋!你出去,你惡心不惡心,給我滾!滾!”

 後面罵滾,純屬方叔活似個狗皮膏藥一樣貼著自家夫人不放,低聲下氣地求饒,好沒骨氣。

 吵吵鬧鬧,打打罵罵的,也很快關上了門。

 隔壁傳來女人隱隱的哭聲,大抵是在埋怨他;方叔的聲音模糊不清,但溫聲細語的,想必是在哄了。

 七符也抻開手腳乾活,去拉起地上的梁老爺。

 他站起來,半身力量都靠向七符,含混不清地問道:“成碧,你回來啦?”

 七符一聽,就知他又在念叨他的那位夫人了。他恨恨道:“回來也被你氣死了!她要看見你這樣,肯定擔心得不得了!”

 他就說:“恩,我知錯了……”

 七符扶著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回屋中,等梁老爺喝過醒酒湯,七符手腳並用地爬過去,貼在梁老爺身邊小聲問:“爹,以後不喝酒了,行不?上元節,我帶你去看花燈罷?”

 前段時日,梁老爺傷風寒,郎中來家中診脈。七符才得知梁老爺是有舊傷在身的,身上也有諸多疤痕,猶似破條簍子千瘡百孔,更應該多多休養。

 七符想起來自己早死的爹娘,有些怕了,才對梁老爺說出這樣的話。

 

 梁老爺似乎有一時是清醒的,聽到他說得話,抬手拍了拍七符的背,但甚麽也沒說。

 

 翌日,七符從床上爬起來穿衣,還沒蹬上鞋,一盞畫著鐵角蟋蟀的碧紗燈籠托到了他面前。

 七符眼睛一亮,“這是甚麽!”

 他伸手抱過來,越過梁老爺看見滿桌的竹篾與碧紗,還有丹青筆墨,就猜這燈籠是他親手扎的。

 他問:“喜歡嗎?”

 七符高興得快蹦起來了,“喜歡喜歡!多扎幾個,我拉到街上去賣,肯定人人都喜歡!這上頭畫得是甚麽?蛐蛐兒?真好看啊。爹,我都不知道你還會畫畫!”

 

 梁老爺笑著抱起七符,讓他將燈籠掛在了門簷上。

 

 眼見就要到上元節,不料前一天夜裡,梁老爺啟程出發,說要趕去幽都拜會一位故人。梁老爺說,那人是他的恩師。

 啟程前,梁老爺與七符一同用飯。

 七符一邊給他夾肉,一邊問道:“他找你乾甚麽啊?”

 梁老爺笑了一笑,說:“沒甚麽。”他靜默了片刻,又問七符,“你有沒有想過,長大之後要成為甚麽樣的人?”

 七符嘻嘻道:“我以前餓肚子的時候,就想長大後要變得很有錢很有錢,每天都有吃不完得好東西。就那個五香蠶豆,我吃一包,脖子上還要掛一包,走到哪兒香到哪兒!香死他們!”

 “那現在呢?”

 “現在?”七符想了想,“爹教我讀書以後,我呢,雖然沒學多久,但也明白一些道理。昨日我讀《孟子》,先師有言‘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他背得頭頭是道,一字不差。

 “我知道人挨餓時多麽難過,也想著城隍廟裡其他的小乞丐們以後都有飯吃。”

 

 梁老爺怔怔看著七符,又說:“你去接濟他們,他們往後就離不得你。一人、兩人還好,倘若是一城、十城,甚至一國的人都仰賴你的兼濟,你當如何?”

 這倒問得七符一愣。

 梁老爺看他被問住的樣子,不由地一笑,“你還小,我跟你說這些乾甚麽……好了,我要走了……”

 七符起身幫他披上鶴氅。他想了很久,趕在梁老爺出門前,七符忽然說道:“可有些事情,必得有人去做,對不對?”

 梁老爺頓住腳步,“甚麽?”

 七符道:“哪怕是一人、兩人,也不錯啊!我就一條破命,能有辦法救上一個人,想想已經很了不起了!就像爹一樣,對於我來說,你比廟裡的觀音菩薩、如來佛祖都厲害。我吃苦受難時,磕頭求他們,頭都磕破了也不管用。你給了我一口飯吃,還教我讀書認字,沒有你,興許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這樣好過的時候。”

 “七符……”

 他目光堅定,回答道:“我想跟你一樣,成為你這樣的人。”

 梁老爺怔愣許久,忽而笑歎一聲,伸手將七符摟進懷中,“謝,謝謝……”

 “乾麽謝我?”七符一頭霧水,“對了,爹甚麽時候回來?我還說明天帶你去看燈會呢。”

 “幽都來回不過半日路程,我晚上就歸,屆時一起去看燈罷。”

 “好!還有……今日用作祈福的天燈要在清晨放出去,我看你是趕不上了。”七符有些羞愧,“上面要寫清楚名姓,我還沒問過爹,您叫甚麽名字呢。”

 “慎行。梁慎行。”

 梁慎行在七符手掌中寫了一遍,七符很快記住。

 送他上了馬車,七符揮手,“早點回來——!”

 

 七符在天燈上寫他名字的時候,還嘟囔這名字真熟悉,仿佛在哪裡聽過,只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

 清晨放完天燈,七符就將院內外打掃得乾乾淨淨,等著梁慎行回來。

 白天裡又落細雪了,沙沙的,如同鹽霜。

 七符掃院子的時候,聽見隔壁家那婆娘驚聲尖叫起來,接著一陣陣哭嚎哀求,夾雜男人的喝罵,吵得人心驚肉跳。

 七符趕忙跑去看,就見院當中站著一錦衣公子,帶著數名家仆找上門來。

 一家仆抱住方叔的三丫頭就往門外跑,另外幾名家仆攔住方叔和妻子鐵氏,將他們按在地上一頓虎揍,威嚇他們不要叫喊。

 那錦衣公子姓趙。望都趙氏算是當地名門,這趙公子整日遊手好閑,不乾正事,仗著自家財大勢大,到處橫行霸道。

 今日是看上方叔家的三女兒生得跟明珠似的,玲瓏可愛,起了歹心要將她抬進府中作妾。

 方叔和鐵氏都不願意,護著女兒不讓趙公子帶走,這才爭搶起來。

 趙家家仆都懂拳腳武功,方叔夫婦哪裡是他們的對手?連番幾下拳打腳踢,連喘氣都喘不過了,痛苦的嗚咽著,爬都爬不起來。

 趙公子臉上教那三丫頭撓了一道,撓出了血。

 他吸著涼氣摸了摸傷口,想起來頂著這花臉,回去肯定沒辦法跟爹娘交代,惡狠狠地啐了一口。

 “讓你們當我趙家的親戚,是你燒八輩子高香都沒有的福氣!你還不願意?他娘的還敢撓我!好,不是不願意麽?那本公子就將你這小娼婦肏舒服了,也讓這些下人輪番嘗嘗你是甚麽樣的天仙,連趙家都看不上!”

 趙公子一揮手,也不帶三丫頭走了,一手抓著她的頭髮往屋裡拖。

 

 七符告訴自己,別去。

 你打不過那麽多人,要是梁慎行在這裡,他肯定也不想你過去。

 快走……快走,快走!

 

 三丫頭慘厲嘶叫著,無意中瞥見門外看傻眼的七符,掙扎著大喊道:“七符哥哥救我——!”

 這一聲將七符嚇飛的魂給叫了回來,他看見三丫頭含淚的雙眼,那一刻也不知怎麽了,連後路都來不及想,一咬牙,抽出懷中短劍合撲上去!

 

 ……

 梁慎行此去幽都拜會高執,不想還會再遇到東良。

 高執受命巡察各州,東良負責保護他行程安全。見到梁慎行,東良先磕三個響頭,不追問過去,隻問他現在過得好不好,可曾戒酒了麽……

 一番寒暄,東良也自他口中聽說了梁懷璧一名,不禁對他感謝於心,“想必是個好孩子。有他在旁陪著你,我放心很多。”

 梁慎行隻笑不語。

 東良又說:“高相爺這次見你,不單單是為了敘舊而已……他念著往日師生之情,在皇上面前薦舉你為兵部侍郎。還有,這件事你也知道,當初大破蠻羌之後,東宮的小太子一直敬佩於你,近來曾多次向皇上請求,請你回宮做太傅……這樣的時機,失去了可不再有下一次,高相爺想你好好考慮,千萬別錯過。”

 梁慎行道:“再說。”

 

 因梁慎行始終未表現出要回朝為官的意向,這場會面注定無疾而終。高執歎罷一聲,也不強求,派東良護送梁慎行回望都去,而後再回來複命。

 

 東良與梁慎行策馬回到望都城中。

 細雪已經將他外頭披掛的鶴氅濕透了,他下馬後喚了幾聲,也不見七符來迎接。待推開門,只見滿院空落落的,一直不見人影。

 不知為何,梁慎行有些坐立不安,手指敲著桌子等待良久,還是不見七符。他不是會出去亂跑的人,尤其是在上元節這日。

 東良看他焦急,也不禁擔心起來,道:“不如出門找找?他平日會去哪兒?”

 梁慎行想了想,越想,拳頭握得越緊,方才灰心喪意地說了一句,“我不知道……”

 他對七符,遠不如七符對他那般上心。

 

 大約到了傍晚,有衙役找上梁宅,讓梁慎行去衙門候審,是說梁懷璧攤上人命官司,殺了趙家公子。

 望都隸屬靈州管轄,這趙公子的姐姐給靈州知府做妻,他是一州長官的小舅子,身份本貴不可言;又正巧趕上靈州知府陪著他姐姐回望都省親,這廂聞聽趙公子一死,他姐姐悲憤欲絕,要求縣令當即處死梁懷璧。

 別人不識潁川侯廬山真面目,這衙門裡的官吏還是聽說過的。雖然潁川侯現已不在朝為官,可也是跺跺腳就能讓望都衙門抖三抖的大人物。

 他們得知梁懷璧是梁慎行的義子,不敢輕易動手,就以堂審的名義將此事押後,待梁慎行回來,再做處置。

 

 東良陪著梁慎行一同到衙門,那靈州知府已然做了上堂,怒斥道:“人都死了,何必再審?!快將那凶犯提出來,鍘刀伺候!”

 望都縣令大氣不敢出,緊張得滿頭冒汗,“知府大人,這無論如何都要按章程辦事,咱不能沒有王法不是?”

 “王法?你個芝麻大的九品縣令,也配跟本大人說王法!”

 “他不配說得,你看我配不配說得?”

 靈州知府一抬頭,見走進來一墨袍書生模樣的,正嗤笑“你算甚麽東西”,就見他身後還跟著一男人,他身穿三品武袍官服,胸前繡金絲豹首,直壓得靈州知府官袍上的紅腳小雁抬不起頭來。

 靈州知府趕忙從堂上滾下來給東良行禮。

 東良出示相府的令牌,講宰相高執正在幽都巡察,又過問到底出了甚麽案子。

 那縣令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

 東良聽後冷冷一笑,“你一靈州知府,官階再大,也無權直接干涉望都的人命官司,更無權蔑視枉法王法,憑一己私欲論案斷獄!怎的,這是要為自己的小舅子徇私枉法?真當這靈州地界,除了你就是天了?!”

 “下官,下官不敢。”

 

 有東良作保,縣令公正判案,令方叔和鐵氏等人登堂作證,為梁懷璧申辯,最終判之無罪。

 梁慎行將疑為凶器的短劍取回,擦淨劍身上的血,轉去大牢裡領人。

 

 七符被押進大牢,抱膝瑟縮在角落裡,渾身哆嗦個不停。

 他闖禍了。

 七符看著自己滿身的鮮血,嘴皮子都在發抖,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殺了趙公子,還有那些家仆……

 梁慎行怎麽教他,他就怎麽用了出來……

 方叔一家早在趙公子來時,就派兒子去報了官,可等衙役前來拿人時,活著的只有方家人,以及滿手濃鬱鮮血的七符。

 

 他闖禍了。

 七符知道,趙家人肯定不會放過他,那趙公子背後有那麽大的勢力,定要讓他償命。

 他牙間呲出一聲氣,恨道:“死就死了。”一說,七符眼淚通紅,“好歹方叔他們一家沒事……我死了,他們肯定每年給我燒紙錢,到了地下我吃香的喝辣的,興許比活著還舒服呢……”

 “趙家要了我的命,應該不會再找方叔家了罷?”

 

 他正想著,耳聽鎖聲窸窸窣窣的,驚得他一抖,抬頭竟見來者不是衙役,而是梁慎行。

 七符憋了很久的眼淚,唰得一下流下來,他想嚎哭,又馬上想到這要是再連累梁慎行該如何是好。

 他起來推著梁慎行,讓他走:“你來乾甚麽!別管我,你不知道,我闖了甚麽樣的禍!”

 “你闖禍,自有我擔著。別怕。”

 七符哭喊:“趙家他們……你、你算個屁,我不用你擔著!梁老爺,只要你知道,我沒有做錯事就行了。我不僅沒做錯,我還做對了呢!我生得賤命,這輩子都沒這麽偉大過!”

 他太不舍得梁慎行了,緊緊抱住他,“我死了,肯定會成仙的。到時候我還會回來保佑你,讓你一輩子高高興興……”

 跟在梁慎行身後的東良都笑了,“梁爺,你這是從哪撿來得寶貝?”

 梁慎行欣慰地摸著七符的腦袋,也笑:“你既沒有做錯事,我怎可能看著你死?走了,回家去,收拾收拾行李,準備啟程。”

 東良聽出他弦外之音,抱拳:“侯爺,回京麽?”

 梁慎行將七符背了起來。他伏在梁慎行的背上,聽得此人喚他“侯爺”,驚得愣住了。

 

 梁慎行。梁慎行。

 怪不得他對這個名字如此熟悉,潁川侯梁慎行,他怎能將這名字忘了呢?

 

 當年望都鬧饑荒時,他差點餓死街頭,饑火燒腸,幾乎恨不得死了才痛快。忽然逢商戶運送糧草進城,設善棚施粥,饑民都有了一碗粥喝。

 商戶聲稱乃是受潁川侯所托,慷慨解囊,渡受難的鄉親們過眼下的生死關,不日朝廷的救濟糧也會很快撥送至望都。

 七符因此活了下來,活到了今天。

 

 七符埋頭,眼淚濡濕了梁慎行肩膀上的衣衫。他的聲音很悶很悶,小小的,輕輕的,輕得都快飄到雪天外去。

 他問道:“爹,我以後能成為你這樣的人麽?”

 梁慎行一笑,回答道:“你?還差得遠呢。”

 

 這一日是上元節,細雪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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