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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城》蕙蘭香片(二)
金軟流沙的光暈開在她的旗袍上,孟婉秀臉頰紅得像荔枝,不是羞的,而是惱的。

 只是她再惱,也脫不開溫婉性子,可憐中又透著可愛。

 “傅先生顧憐舞女,又怎對我這樣壞呢?我清清白白的,從未做過一件錯事,沒有任何對不起傅先生的地方。”

 孟婉秀頷緊下巴尖,表情蘆葦似的堅韌,可眼裡閃著光,滿是淚水。

 “與先生的婚約,本不是我跪著求的,我也作不來鳩佔鵲巢的壞。你道要反悔,直說也好,又何必冷言冷語的,再磨折我半年?”

 更何況今日……

 一早,她立在穿衣鏡前,穿著傅羨書送來的旗袍。蔥白手指在緞子上又撫又展,怕有一絲褶皺,鏡子裡的人,羞澀,也緊張,更多的還是歡喜……

 她以為,傅羨書總是接受了她的,誰想到更是萬劫不複了。

 孟婉秀哽咽一聲,就似要哭出聲來,神態那般楚楚可憐,教在一旁的舞女郎都看怔了眼。

 她怕當著傅羨書哭,又換來他的譏諷,拿起手包,便往外飛跑。

 孟家這邊雖不及從前光鮮榮貴,可二老也舍不得閨女受這樣的委屈。她父親更是氣得心絞痛,高罵傅羨書何以這麽欺負人,非要上門,跟傅家討個說法。

 是孟婉秀跪地勸了下來,講兩家素來要好,傅家老太太當她是閨女疼,傷了和氣,反而更傷心;況且現在風氣變了,倡導自由戀愛,傅羨書是不想耽擱她……

 末了又軟聲撒嬌,讓父親再為她尋一門好親事。

 如此才讓父親消了些火氣,沒有將事情鬧得難堪。

 這事先在弄堂裡傳開,都道孟四小姐可憐。

 孟婉秀怕父母傷心,也怕教別人瞧去笑話,白日裡裝成無事人般。隻到了夜晚,獨自躺著,黑暗裡的光隙中總能浮現出傅羨書又俊又壞的臉來。

 孟婉秀恨自己怎忘不掉,捏緊被角淌了好幾夜的眼淚,方才緩些鑽心的痛。

 這日好好的晴天,不想變了臉,突然下起雨來,狂剌剌的風吹著飽滿的雨珠,淅淅瀝瀝,敲打著冰涼的玻璃上。

 孟婉秀織圍巾的閑暇,也渾來多識些字。

 她出身書香名門,耳濡目染,自也認得些字,但中不了男兒的用,無非不當個睜眼瞎,落了別人的笑話。

 

 傅羨書就是個臭混帳,睜眼瞎都不見他的嘲弄,偏偏就來笑她。

 孟婉秀又想起姓傅的來,氣得拿剪刀鉸爛絨線,不甘心地拿起書,坐在玻璃窗下,一字一字對認。

 打在紙面上的,都不知是雨珠,還是淚珠。

 

 賀維成穿著粗布短衣,正將門面外的蘭花一盆一盆搬到回家中的寬綽處,怕雨毀去蘭草嫩綠的小葉。

 孟婉秀隔窗看見,忙撐了傘出去,擎在賀維成頭頂,“表哥,這麽大的雨,你放它們一放,別自己淋著。”

 “沒事,就有幾盆,落在雨裡也怪可憐的。四小姐,您別出來,當心著涼……”

 賀維成算她母親那邊的遠房親戚,不算太親,孟婉秀喊一聲“表哥”。

 他從蕪湖來到上海,得孟家接濟有了棲身之所,為了報答,平日手腳勤快,幫家中做些粗使活計。

 賀維成忠厚老實,人也磊落大方,孟老爺很喜歡這孩子,甚至借銀元給他買了輛黃包車。

 白天,賀維成就會出去拉活兒。

 今日得閑,也沒忘記本行,做起拉花兒的買賣。

 孟婉秀怕他淋著,高高舉著傘。她不及賀維成高大,步伐也沒他快,來回幾趟沒給他遮下多少,自個兒倒落了一肩膀的雨珠子。

 賀維成看見,也不敢再動,催著她往簷下避避,“四小姐,我風吹日曬得慣了,不妨事。您……”

 嫩青窄袖褪卷,露出一小截皓皓霜雪似的手臂。

 賀維成低頭回話時看見,猛地就想起那天傍晚的長街上,孟婉秀穿著短袖旗袍,走得又快又急,正噙著淚哭,旗袍側邊的扣子掉了一粒都不知。

 行止間,一雙玉腿肌膚白膩。

 因所想非分,賀維成的心一下亂了,話都結巴。

 孟婉秀拿出手絹,遞給賀維成,“哪裡不妨事?快擦擦罷。”

 賀維成緊張地接過來。

 孟婉秀笑起來,笑聲又軟又甜,聽得人發酥,“也有你這樣好心的人,瞧花草也可憐。”

 賀維成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四小姐的花。”

 孟婉秀心思纖細敏感,哪裡聽不出這話裡的情意。

 她一默,賀維成才知失言,不由得紅了臉。

 “四小姐,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我哪裡敢……”

 他越說越錯,忙跟孟婉秀告退,溜溜地跑了。

 孟婉秀喚了幾聲不得,又想帕子還在他手上,一低頭,竟也慢慢漲紅了臉。

 孟婉秀連著一個月不曾去過傅家。

 傅公館還派人來問候,是不是孟四小姐生了病,隔著幾天不見,老人家也怪想的?

 孟婉秀聽這口風,像是傅羨書還沒有將她同意退婚的事告訴他母親,就順著假稱抱病,為他拖延了幾日。

 這幾日間,傅羨書非但沒有提退婚的事,還跟上海近日聲名鵲起的“小名伶”白玉珊鬧出緋聞,照片登了報。

 一個是商業新貴,一個是當紅影星,壓在別有用心的詆毀之上的,是對他們鋪天蓋地的祝福,連報道都寫他們是“才子佳人”。

 

 孟婉秀為傅羨書的淚都還盡了,看到報紙,麻木不仁,心裡想,從前父母親還講他們是“金童玉女”,也就她傻,什麽都做了真。

 萬望這位白小姐別那麽傻。

 由不得她關心旁人,報紙出來,最難堪的不是白玉珊,而是她孟婉秀。孟老爺破口大罵傅羨書欺人太甚,氣得躺在椅子裡長籲短歎。

 孟婉秀實在不想再讓父母憂心此事,便主動找上傅羨書,想同他說爽利。

 她打了個電話,是傅羨書的秘書接的,講傅羨書去了大三元吃飯,如果有事,可以去那裡找他。

 孟婉秀面對傅羨書總發怯,正趕上賀維成出去,就托他將她拉到大三元去,有個相熟的人在,也好壯壯膽氣。

 孟婉秀一眼就認準那天接送她的雪佛蘭,司機正在一旁抽大聯珠,見到孟婉秀忙摁滅煙,點頭哈腰地問候。

 她就在馬路邊等。

 賀維成在街道另一邊陪著她等,他見到車牌是9966,就知道孟婉秀是在等傅羨書。

 他無法不在意。

 孟婉秀見賀維成遲遲不走,於心不安,便走過去同他講,“莫擔心我,我跟傅先生講兩句話就回去的,你盡管忙去罷。”

 賀維成見留不下了,躊躇著將手帕拿出來,“我洗淨了的,還給四小姐。”

 孟婉秀接過來,羞澀地說:“表哥見外了。”

 那開車的司機一路小跑過來,氣喘籲籲:“孟四小姐,先生正在車上等您。”

 孟婉秀回頭,透過車窗,隱隱約約看見傅羨書的側臉,輪廓是模糊的,也能看出冷峭和俊秀來。

 她與賀維成打過招呼,又折回車邊,敲了敲車窗,傅羨書置若罔聞。

 孟婉秀以為他誤會她是糾纏,正要解釋,傅羨書的司機就請她上車。

 車廂很寬敞,可孟婉秀覺得狹小,這裡只有她與傅羨書,他那樣盛的氣場,令她躲無可躲。

 “什麽事?”

 他講話,孟婉秀才聞見醺醺酒氣,往她鼻端裡鑽。她輕咬下唇,心臟撲通撲通地跳。

 “父親本想在報紙上登則退親啟事,可顧及傅先生的名譽,沒做下此事,我就想煩請傅先生同好友親朋講清楚,別再生誤會。”

 她借父親的名義說謊,試圖佔據上風,可她慣不擅長,腮上紅起,烏黑的眼睫毛輕輕顫動。

 傅羨書側著,撐著下巴頦望向車窗外,他看到那個剛才與孟婉秀說話的男人,眼神冷淡淡的,壓了些陰鬱。

 “什麽誤會?”

 孟婉秀無名火起,他根本不惦念自己給人帶來多大的麻煩和羞辱,氣鼓鼓地說:“我與傅先生的婚約已經作廢了。”

 “誰說的?”

 傅羨書轉過頭來,目光籠住了她。孟婉秀一下啞住聲,拿不清他話的意思,又咬了咬下唇。

 “別咬唇。”傅羨書的聲音裡冒出些煩躁的火。

 孟婉秀聽他頤指氣使,就心尖發顫,又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惹他不快,還要聽他呼喝。

 她委屈地控訴:“怎麽這也要管?就憑你有見識麽!你又不是我丈夫了,做甚要你管?”

 傅羨書眼裡的光頓時收緊,收成鋒銳的尖,刺在孟婉秀的身上。

 孟婉秀嚇住了。

 

 下一刻,他手指深入發絲間,扣住她的後腦,猛然扯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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